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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外公姓王,年轻时候靠着拜把的兄弟们垄断了江苏宜兴的棉花。真是富甲一方。不想日本人打来,国破家亡,只好拼了命往重庆跑。王家外公在重庆做起了租船的买卖。到1948年,船在夔门触礁,家道破落 ,外公只好跟外婆离了婚,将我的母亲送给了李家。
我小的时候见到外公,他总是慈祥地拍着我的头,讲一口我完全听不懂的下江话问些长短,我只好似是而非地做些解答。那时候,他住在敬老院里,却是敬老院最能干的推销员和劳动力,可以挑了担子,下山,坐船过河,再坐车,花上两个小时,将敬老院做好的棉签送到第三军医大学的陆军医院。陆军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爱跟他吹牛,摆些龙门阵。我实在不理解,他们怎么可以听懂外公的话,估计也是插科打诨,连蒙带猜罢了。
外公最高兴的事,是有人请他喝酒,然后再吃上冬瓜丸子汤。三杯酒下肚,外公便神采飞扬起来,从三国、水浒一直讲到宜兴的老家。外公高大、硬朗的身形就会将整个餐馆点活,而黝黑的脸膛充满喜悦,所有人都会不知不觉被吸引,听着他一口下江话,讲着些一般人未曾听过的故事。由于故事不离义气二字,在重庆这座城市里,男女老少都愿意洗耳恭听。
外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平静的,一生风雨尽了,合了眼。
去年,我的姨妈来,将他的骨灰带回了江南水乡。我希望他的魂,可以在70年前的故乡土地上,看无尽的稻谷棉花,听乌篷船的水声潺潺,可以在江南的蓝天白云间安息。
李家外公出生在武汉,家大业大,年级轻轻就做了掌柜。外公是个老实人,对家业操持也十分尽心,结果日本人攻进武汉城,他还站在铺头上。外公的二叔收拾了细软,带着家眷,一把抓了他,飞也似地往江边跑。据说,外公的二叔已经看见了日本人。
终于逃到了重庆,只好落脚在外婆的人和场的亲戚余家。这余家庄园豪阔,据说明朝年间的重庆华严寺得以建庙,就是向余家化缘而来。后经亲戚指点,外公就在莲花街买了地住下来,做些制皮鞋的生意。
沿山而上,莲花街左面是涂山石,据传是涂山氏等待大禹归来的地方;右面是莲花石,状若莲花,颇具佛缘。
解放后,也没了蒋介石上山避暑,那街自然就破败了。由于家里是军属,虽然免不了抄没家产,但也算是特别照顾,外公外婆都成了莲花山公社的社员。
58年大跃进,外公本来还当了公社伙食团的团长,为大家做些“共产饭”。不曾想,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至,外婆的脚也浮肿得厉害。外公充分发挥了生意人的特长,买了个秤,走40分钟山路下山,给人称身高,量体重,也可以想办法换点高价的东西来吃。
这些辛苦,外公有个简单的解释:是由于58年公社造田的时候,将莲花石炸了,坏了风水。
我童年的时候,就经常在莲花街上玩耍。据说,我不记事的时候,就经常和小伙伴串到家对面的坟山边干些不着调的事。那时候,从坟山底往上望,可以看见巨大的涂山石,上面写的已经不是"涂山",而是“毛主席万岁”。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大学1年级暑假。 莲花山的街坊都说:“晓晓回来了。上大学了?出息了!”然后问外公:“在哪里上学?”
“北京!”
“北京哪个大学?”
“当然是北京大学!”
我赶快提醒外公,讲得不对。
外公赶快给别人补一句:“北京的大学!”然后兴匆匆地往前走着,将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的街坊扔在脑后。武汉话字正腔圆的“北”字在空间久久回荡。
在下山路上,外公非要给我5元钱。我知道,这是外公外婆半个月的饭菜钱,坚决不要。外公开始骂我“苕东西”(笨蛋的意思),我最后还是喏喏地收下了。
既然,收了钱,心里有些愧,自然劝外公赶快回去,山路也不好走。外公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了,我老了。”这时候,我回头望了望山,但见山影塔形,都在鱼鳞般的晚霞中。
只好依了外公,将我送到望龙门缆车站。
缆车下行,我回头望,外公还在缆车站向我招手,年老的身影浸在夕阳的余晖里。
20几年来,想到我的外公们,就是李家外公招手的影子。对我而言,那就是故乡的影子。毕竟,我的生命,就是长江边的一抔土,一碗水,抟塑而成。
清明时节,以此文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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