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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娘娘
牛年的罗平,就是一个彩色的天堂。望不到边的金色油菜花海里,蜿蜒着绿幽幽的九龙河,不时冒出鲜艳的红土地斑块,还有星罗棋布的灰瓦白墙。
我出生在那里,麻木得没有了欣赏美丽的激情。回家的驱动力,更多的,是看看我熟悉的老人,活着的,亡去的。
在这里,今天我想说,老有所依,是农村经济脱贫后的攻坚方向。
近年,老家兴起了殡葬改革:禁止遗体入土。每个村委会或社区都要建一个公墓,人没了,强制火化强制送到公墓顺序安葬。我是父亲中年时期的希望,更是父亲老年时期的支柱,他对我们夫妇很满意,就是担心有那么一天,他西归之日,我把他的遗体火化了放在都市。他是躺在老家的老屋子里去世的,十分的安详,一是明白没有被火化,二是弥留之际有孙辈儿女和弟弟妹妹守望。
叔叔就不一样了,在得知必须火化还不准进入祖茔与祖宗共眠的强行规定后,挣扎着,煎熬了很长时间。他离世后,又过了些时日,公墓安葬事宜才启动。2021年的冬天,送叔叔最后一程,我们全家人,无论天涯海角,都得到场。
1.孤苦伶仃谁相依
未见娘娘的到来,送完叔叔,我和弟弟,两家夫妇四人,驱车从阿耶村到腊庄村,看望娘娘。
还是那间没有上沙灰的砖墙房屋,红色的铁门已经油漆斑驳,还积满了路边扬起的灰尘。
我敲了三下,没有回音,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正在猜想她到哪里去了,门,“咯”的一声,开了,显现出娘娘的半个身躯。长宽6-7米的院子,与外面的道路平齐,背阴,没有阳光,还有点潮湿。通过两个石头打造的阶梯,上到高出60多厘米的住房,刚刚清理过的水泥地板,还有一些湿的痕迹。靠沙发的一侧,是一个火红火红的电炉,电炉的那边,沙发上坐着的姑爹,挣扎着看向我们。我挨着姑爹坐下,“脏兮兮的,来这边坐”,娘娘马上制止。
夫人打开提进屋里的大包包,往外面掏物件。“这是给姑爹的羽绒服,我买给兆录过年的,他说给姑爹穿最好。这是给娘娘的衣物,兆录精心挑选的,也不知道娘娘喜欢不喜欢。”没有听见姑爹的回应,娘娘却说“穿的多得很,孙子孙女,每年都买给。你瞧,去年才穿的,像新的一样。”娘娘折着衣襟,说着。我才注意到,娘娘的衣服,确实很新潮实用的。昆明高档小区里的那些老人穿的,也不过如此。
都没有接着说穿戴问题,我却陷入沉思。小时候的一幕,浮现在眼前。每年的冬季,娘娘都会回来家里做客几天,不与父母一道下地干活,而是在奶奶的操持下,摊开针线家什,裁剪做新衣服。到了新年初一,奶奶才把娘娘帮着做好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地分发放给我们,新年新衣服,有滋有味。我考上初中那一年,破天荒,娘娘在夏天,就回来做客,专门为我做新衣服。我穿着新衣服,去县城上中学。
“听说您生病了,好了吗?”弟弟问。
“也没有好完全,打了针,贴了膏药。不疼了。”娘娘指着自己的脸,说起了她的病。脸部肌肉抽搐,疼痛厉害时,会忍不住摔倒在地。已经有一年多了。开始还以为是辣太阳晒的,后来问了有相似疾病的人,说是脸神经出问题,才重视起来。去县城医院看了几次,现在好多了。夫人担心地问,娘娘不认字,去县城不方便。娘娘却笑了。“就这么一个县城,一下子就从这头走到那头,坐哪路车到哪里去,问问就记得。先是去中医院瞧,医生建议去住院部(县医院)再看看。后来,两边跑,医生都熟悉了。现在的医生,很客气,拿出老年人看病的本子,他们就帮着办理了!”娘娘笑了,有点得意的样子。
“感谢你们挂念着,”娘娘抹了一把泪,“就是怕自己动不得,这个老鸦啄的没有人管理。我都很好的,也没有其他毛病。”娘娘指了指姑爹。姑爹一直靠着沙发靠背,头低着,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娘娘起身,要给我们做吃的。几次,都被夫人和弟媳拉着,坐下。“不要麻烦了,那边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晚饭的呢。只要见到娘娘,娘娘好好的,娘娘开心,我们就高兴了。”弟媳抚摸着娘娘的肩背说。
娘娘问起了孩子。问我女儿在美国那边,好不好,听说,那边不给人看病,死了很多人,要小心才是。问侄儿侄女,问侄孙侄孙女。说起来,侄儿在祥云,娘娘的孙女在弥度,就在相邻的两个县,距离几十公里,娘娘开心的笑了。在她的众多孙儿孙女里,就那位孙女有出息,上了大学,有了正式的工作,是全家人的一盏明灯。娘娘说,这个孙女,虽然经济上帮不上什么忙,也很少联系,每当想起孙女来,心里,却美滋滋的。
太阳偏西,我们起身要离开。姑爹没有表情,艰难地看了看我们。娘娘送我们到车边,挣扎着,送我们,送我们,一直送到我们的车,消失在巷子的那一端。
(2021年1月18日)
2.无可奈何花落去
是否在老家过春节,我实在纠结,发愁。
村寨的公墓开业了。站在我家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听到安葬亡者燃放的烟花,不仅是简单的炮竹,还有冲天的七彩礼花。修建一座简单的坟墓,过去要请三四十个强劳动力才能把墓碑、棺木送到坟地。而今,准备一笔钱,叫一辆面包车就可以把一只骨灰盒送到公墓,甚至还可以几只骨灰盒一车送去,经济实惠。亲人们站在公墓,看着阴阳先生和墓碑建造师劳作一番,磕几个头,就完事了。殡葬改革,改得这么便利,这么清淡。
去村寨公墓,要路过阿耶人1905年兴建而1952年完全撤离的“支锅山”旧屋基。我爹2018年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到了支锅山。那是他出生和少年生活的地方,指点曾经的房屋坐落,讲述着过去的生活。我也想重复那些心酸快乐相伴的故事。只要停车10分钟,就可以讲完,就可以让后人知晓阿耶人的少许历史。可是,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意思,更为重要的是,公墓阴森森的,安葬了家人,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早早离开。我,只有沉默。
看望娘娘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来。
老一辈至亲,都走了,剩下只有那异姓的娘娘。有如去墓地里流泪,还不如到现实里去看看活着的。看了,类似活着,心如刀绞。
感谢社会进步,农村现在的老年人,有吃的有住的,特别是穿戴的很现代了,还有烤火的电炉,那种临近年边破衣烂衫的景象,我们小时候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拿出自认为比较贵重的保暖衣服,比买给我自己的还贵,还自觉形秽。可是,地板返潮,墙壁脱皮,满屋子的怪味。按照娘娘的说法,最大的问题,是姑爹夜里翻身掉到床下,挣扎半天都起不来,还好,身体老化了,不会冷。听着听着,我的眼眶,充满了苦涩的液体,差点流了出来。
坐了好长时间,就没有看见其他人来坐坐。
记得,十多年以前,我那几万元的新赛欧停在门口,有好多人来看,有的还进屋坐一坐。那个热情。而今,有点显眼的梅赛德斯停在相同的门口,却没有人关注,更没有人进屋坐一坐。不仅仅是农民富裕,更主要的是富裕得只有钱。隔壁邻居的人,都到别家娱乐去了。一张麻将桌一天50元,价廉物美,如此低端的消费,太值得。哪里还顾得上你停在路边的车子,困在床上的老人。
两个老人,一个已经坐不稳了,一个十分健朗却对生死早已麻木。想问好多存疑往事,没有了心思。欲留吃饭,没有了胃口。
月明日灿,山腰薄雾,还有那泛出金灿灿耀眼光芒的油菜花,把个乡野装扮得生机盎然。
留守老人负重行走的呼嘘呼嘘声,放假回乡少儿手机游戏的嘻哈嘻哈声,公鸡追逐母鸡的咯咯嘎嘎声,母猪青猪争吃打闹的哼哼噜噜声,汇成具有乡村风味的现代交响乐。
听着有些刺耳,想着有些心酸。
算了,算了,还是返回城市,过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年。
(2021年1月31日)
3.来去匆匆苦度日
15号,刚睡下不久,就听见敲门声。约好的,天一亮,就要去腊庄办事情。我离开家乡,很有年头了,找人办事,基本不成,开车,却是我的专长。很多人做过我的车,他们记得我,我记不得他们。
我把车停在一铁大门前,向户主表示挡在门口的歉意。一辆去县城的长途客车,摇摇晃晃,挤过来,差点擦到我的车灯。坐在车里的白发老妪,貌似娘娘,但来不及招呼,客车开走了。
顺着小道,到一户四合院,张望。女主人客气地呼我“三耶”,几分钟后才记起,那是大嫂的大侄女。呀,以前来过这里,孤零零的,土坯房,现在,房屋依旧,却被高楼包围了。矮小的厢房,右边的,是牛圈猪圈,两头将近三尺高的大白猪,与我招呼,似在讨要食物;左边的,堆放杂物,暗处是我们要买的东西。看了,不错,问了尺寸,大方,满意。再问价格,回说,两三个月前有人出价四千零六十,想要五千多一点。“出个价?”回说:“自己的,你说多少就多少。”“四千六百”。“要得!”这时,大侄女说,面条已经煮好,赶快吃。很可口的家乡味道。才想起,我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饿着,是夜半三更驱车回到老家的,迷糊了一会儿,又出来办事。
村民在地里忙着收包谷,我在路边溜达,才真正感到,家里出了大不幸。看着乌云笼罩的白腊山,冷凉,渗透到了心底。随手拍了照片,写下“黑云压顶群山碎,灾难当头众人泪”,发在微信朋友圈里。
回到家,大家一直忙乎着。我只能做点杂事,张罗着收拾场院,盘算着,如果倾盆大雨,如何待客。
下午三点多,出现了娘娘的身影。花白的头发,一身退了色的浅色衣服,挎着一个洗了又洗,已经很旧的薄布包包。一点儿没错,就是那个在长途客车里一闪而过的老人。我叫了一声“娘娘”,搀扶她进了院子。她没有停下,径直走进屋里,即刻,传出撕心裂肺的哭丧声。没人关照,没人劝慰,这是习俗。“听听,这声音,这节奏。看来,要失传了!” 夫人说。是的,阿耶特有的哭丧调子!
半晌,娘娘出来了,我扶着她来到老屋,诉说了经过。娘娘说,她是在去县城医病过程中才得知家里出事的。
娘娘今年七十八岁了,与姑爹相依为命,住在二表弟的老房子里,还自己种庄稼。前不久,收包谷,扭着腰,到县城住院治疗。儿女各有自己的事情,很忙,无法照顾基本不能自理的姑爹。娘娘就只好在医院留个号,每天上午去打针,傍晚回家服侍姑爹。“来回班车10块,在火车站转公交车,还要2块。一天花掉22块车费。”娘娘像背台词一样给我说。
留娘娘吃晚饭,她说有顺路车,要回去。不回去,姑爹没饭吃。
(2018年9月15日)
4.油尽灯枯熬岁月
20号,小雨;21号,上午小雨转晴,中午完全的晴了。家祭,娘娘来了,还有儿子儿媳。
我邀约姐姐一家,我们凑够一桌。席间,姐姐反复给娘娘夹菜,厨子上的白酒味道不好,我进屋拿出我自己多年前制作的泡酒,与表弟共饮。话不多,也算融洽。
娘娘说,姑爹想来,就是不方便,问我能不能去接姑爹。我爽快地答应,还说多坐一会儿,晚了不怕,我送她回去。表弟说,骑摩托就行。七十八岁的老人,像年轻姑娘一样,跃上摩托后座,在颠簸的乡道上,走了。
22号, 太阳刚爬上山的肩膀,我就把车子停在娘娘家门口。院子门,房屋门,都开着。我叫了几声“娘娘”,没回应。转到三表弟家,弟媳早已经在经营小卖铺了。帮我打电话,得知娘娘去了原来的老屋。
早就听说,二表弟一天几十、一百的打工多年,积攒了一点钱,想建一间大一些的楼房,没有适当的地基。小表弟分得老家的屋基,又没有力量建房屋。于是弟兄两对换了。我小跑着到了老屋,娘娘刚好要锁门。呀,高大的三层楼房,比隔壁的那几家高出好多。
娘娘说,怕发霉,天不亮就来收拾,剥包谷皮,已经剥了三麻袋。院子里,是娘娘前些日子收回来的包谷,堆得像小山一样。锁了门,正要离开,来了路人,问“您还去县城呀?”“不去了。我昨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今天要到阿耶侄子家!”娘娘说,是有些划不来,这次扭伤住院,花了近一千元,可以买很多很多的包谷!
回到了住屋,娘娘告诉我,姑爹在茅房,可能没有听出我的声音。随后大声说“快点,快点。侄儿来接我们了!”我仔细地观看了这房屋。有些年头了,墙上的白石灰已经发黄,还有好多脱落了。楼梯没有栏杆,有的水泥块已经有所松动。姑爹双脚无法支撑身体,靠腋下的双拐棍站立,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坐在沙发里穿好上衣,站不起来,要娘娘帮着才能穿裤子。怕我等急了,杵着拐棍就往外走,却忘记了放在沙发上的帽子。我帮他拿来帽子,戴上,他想说感激的话,却没有说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姑爹弄进我的车里。
“好了,走了!”姑爹说。
后排坐着的娘娘,像是给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大表弟妹死后,大表弟外出打工,到了他上过大学的女儿那里,听说,过得还不错。二表弟把房子盖好,就一个外框框,里面没有什么家具,欠债,夫妻出去打工了。三表弟在家开了一间小卖铺,靠小车拉着小百货,在各个乡村集市卖,勉强过日子,给娘娘和姑爹的照顾最多。小表弟,欠债多,在外流浪……
几天来,我流过泪,因为家里出了不幸的事。
此刻,我又流泪了,因为娘娘过着如此的生活。要开车,还得忍住。我咬了咬牙。
是谁,是谁欠娘娘的,是谁,是谁欠农民的?
(2018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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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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