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记》中,玉皇大帝将孙悟空招到天庭,授以御马监正堂管事之职,官号弼马温。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西游记》中,黄肃秋先生作了简单注释:“民间传说:猴子可以避马瘟。这里的官名是作者采用了这个传说,改换了弼(避)、温(瘟)两个同音字而成的。”后来的注释者大多沿袭成说,却未能提供典章制度、古代文献等方面的证据,本文略加申补,求正于方家同好。
“猴子可以避马瘟”之说,现存最早的典籍材料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养牛马驴骡》:“术曰: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也。”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把“术”视为早于《齐民要术》的古代著作,如果认同缪先生的意见,则这种说法有更古老的文献来源;不过,从《齐民要术》的用语习惯看,此说很难成立,缪先生没有细述这方面的证据或线索,北魏以前的各种典籍目录都不足以印证该书的存在,后世文献转引这一说法时,也从未提到这本著作的名称。因此,“术”主要是表明这是民间流行的作法,贾思勰或许认为,这仅仅是一种无法确证的方术而已。类似说法在后世文献中流传甚广,是否源自《齐民要术》则不得而知。如,唐·韩鄂《四时纂要·二月·马所忌》:“常系猕猴于马坊内,辟恶,消百病,令马不患疥。”明·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1:“正德中,南城金鱼日食蒸饼白面二十觔。御马监小猴十只,日食白米一斗,红枣二觔八两。”《渊鉴类函·兽部·猕猴》:“养马者厩中畜之,能辟马病俗,亦称马留。”文学作品中也有同样的说法,宋人梅尧臣《咏杨髙品马厩猢狲》诗:“尝闻养骐骥,辟意系猕猴。”马厩中畜养猴子为什么可以防止疫病?《本草纲目·兽部·猕猴证类》引用失传已久的《马经》作了解释:“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所谓天癸,指的是女子或者雌性动物月经时排出的血水。这段话的意思是,马吃了天癸浸湿的草料,就不会再患病了。
孙悟空何以对担任弼马温之事一直讳莫如深?按照《西游记》的说法,弼马温属于不入流的小官,齐天大圣担任如此卑贱的职务很没面子。其实,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西游记》虽然是神话小说,书中的职官名称却基本符合当时的官制,除了弼马温之外,再也没有现实官制之外的职名。据《明史·职官志》所载,明朝负责养马的机构有两个:一个是典掌地方马政的太仆寺,直接受兵部管辖,最高长官为太仆寺卿,行政级别是从三品。所辖职官有:正四品的少卿、正六品的寺丞、从七品的主簿,各牧监的正九品监正、从九品监副,以及没有品秩(即不入流)的录事、群长等。另一个是掌管皇宫马匹的御马监,其中的大小职务均由太监担任。明朝的宦官机构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御马监是其中比较重要的部门,最高长官是正四品的掌印太监,两名副手为从四品的监督太监、提督太监,以下则是正五品的左、右监丞,正六品的典簿,从六品的长随和奉御,等等。这样的建制一直到明代中叶都没有太大变动。孙悟空作为御马监的正堂管事,职级比太仆寺卿略低,但在明朝官僚体制中已经算是中高级官员了。对照《西游记》第4回的描述:“他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匹。”可见,天庭御马监的机构设置基本上就是明代皇室御马监的翻版。正因为执掌御马监的弼马温是较高级别的官职,所以,当孙悟空后来反出南天门的时候,“众天丁知他受了仙箓,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挡,让他打出天门去了。”与明朝中央部门知名度较高的职位相比,正四品的弼马温低于六部的副长官(侍郎),高于六部所辖各司的长官(郎中)。从地方官制看,洪武年间全国共设159个府,府分上、中、下三等,均以知府为最高长官,其职级分别为从三品、正四品、从四品。因此,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弼马温都不能算作不入流的官衔,委任给孙悟空这样既没有背景又缺乏工作经验的平头百姓,甚至可以算是破格提拔了。为什么孙悟空还是对这个职务如此反感呢?真正的原因在于:其一,御马监的大小官吏都是由太监担任的,传统社会中,太监这一群体由于自身的生理特点、恶劣的政治形象,一直受到各界鄙视。明朝初期,朱元璋专门制定了针对太监的严厉措施,《明史·宦官列传序》:“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尝镌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敕诸司不得与文移往来。”甚至还有不许太监读书识字之类的硬性规定。因此,一个太监的职级无论有多高,他在人们心目中都永远是低贱的;即使在阉宦横行之时,大多数人对太监恐惧到了极点,内心深处却都对他们充满着鄙夷和不屑;其二,按传统的说法,母猴能够使马匹免遭瘟疫。孙悟空既非母候,又非太监,却被委以御马监之职,其中本来就包含着对他的戏耍之意;其三,玉帝虽然亲自降旨招安,但是在他心目中,孙悟空不过是偶然得道的凡间妖猴而已,赐封的官爵只是随口杜撰的名号,没有一星半点的重用之意。
总而言之,由“避马瘟”谐音而来的弼马温这一官衔,之所以受到包括孙悟空在内各方人士的嫌恶,根本原因在于它的阉宦色彩。联系到吴承恩四十多岁成为“岁贡生”、六十多岁成为“长兴县丞”的坎坷经历,人们可以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对有明一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这一黑暗现实的无奈和愤懑之情。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2-27 23:3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