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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渔夫”的昨世与今生

已有 8956 次阅读 2016-8-16 14:16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一介“渔夫”的昨世与今生



渔夫,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在我们今人看来,就是打渔之人,是以打渔为生的人。然而,渔夫却在中国历史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稍微翻看一下古诗词,便会发现描写 “渔夫(渔翁、渔父)”的例子简直多的惊人,众多大文豪对此极尽溢美之词,几乎所有描写“渔夫”的文章都透露着对这份职业的赞美与羡慕。

这不禁让我很好奇,是什么导致历代文人墨客对渔夫称颂有嘉。又是什么,使得渔夫这个岗位成为贤人志士向往的职业。一个以打渔为生的职业有什么特别的?整天面对着鱼腥味,有什么可羡慕的?现在新闻里动不动就出现的某国海警渔驱赶抓扣某国渔民云云,一点也感觉不到这个职业有什么高大上。

渔夫形象的古今之天地之差,令人瞠目,到底是渔夫“堕落了”?还是今人“超脱了”?这也难怪,在如今这样一个处处都充满世俗气息的环境里,想要营造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确实太难。其实,古往今来,渔夫的职业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人们观察世界的角度发生了诸多微妙的变化。我们越来越多的看重“实”的东西,却越来越忽视“虚”的东西。以为“渔夫”就是个打鱼的,以为“老师”就是个教书匠,以为“厨师”就是个做饭的,以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总以为“干点什么”就是为了“什么”,更多的看着眼下,缺少更高层次的追求,更高境界的思考。过多的图慕金钱地位,却失去了追求这些事务最原始的乐趣。到头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宛若太虚幻境,不过是空空一梦。须知“万物虚实相生亦相克”,宇宙本诞生于“虚无”,又哪里有什么“实质”可言?

此刻不妨与我一同走进古人视角中的“渔夫”,走近这个高雅却又通俗的职业,探究一下这个看似很“实”的工作,背后“虚”的一面。想来,渔夫之所以这么受古人追捧,或许是由于一种超脱的境界令人向往。你说他出世,他分明在滚滚红尘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说他入世,他却偏居一隅与世无争。亦如鲍鹏山对于智者所言,用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此一种人生选择,不可言之不妙。

天地悠悠,有一条孤单的小船,船上有位渔翁,身披蓑衣,独自在大雪纷飞的江面上垂钓。清高脱俗、兀傲不群的个性特征的渔翁跃然纸上。字里行间也能够透露出诗人们对于渔翁遗世独立、峻洁孤高的人生境界的无比欣羡。渔夫,似乎像一位超脱世俗的智者,如同金庸笔下《天龙八部》所描写的少林寺扫地僧,与世无争,却大智若愚。其实,在我看来,渔夫,这一角色在古诗文中,早已超出了具体人物角色的职业限制,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尽相浓墨重彩的抽象人格,如同君子对于“梅兰竹菊”肆意描写。淡泊磊落的渔翁形象,是中国文化的一道独特景观。“渔父”这一遗世独立的隐逸意象,在中国古诗词中灼灼闪光。






【古诗词节选】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柳宗元《江雪》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柳宗元《渔翁》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北宋文学家苏轼《赤壁赋》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北宋文学家苏轼《前赤壁赋》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宋代文学家陆游《鹊桥仙·华灯纵博》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明代文学家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史记·屈原列传》其中有一段十分有意思对话,是屈原在跳江之前,和渔夫的一段精彩对话。如今再仔细研读,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当年以为这篇文段似乎是在重点描写屈原的高尚与纯洁,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在赞颂渔夫的智慧与超脱。面对不可理会的世事,选择“死”是一种境界;那么在混沌世界里,难道“生”就不是一种更为高明的选择吗?


《史记·屈原列传》节选如下,读者不妨再来品读一番: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人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一日,屈原来到江畔,面容憔悴,万念俱灰,也有了轻生的念头。

渔夫问: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儿?

屈原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夫说:我听说圣人能够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举世混浊,为何不随波逐流?既然众人皆醉,何不自己也人醉我也醉的哺糟啜醨,为何握着美玉而不丢,导致自己被放逐呢?

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




大家注意到了没有,渔父上场的第一句台词就很不凡。见到屈原后,开口就问:”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想想在那个交通闭塞、信息不畅的时代,能一眼识得屈原,这恐怕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办到的。至少我们可以粗略的还原一下渔夫形象,一个为名而隐,为仕而钓、有着道家出世思想因子的、追求不物于物、向往潇洒出尘的形象,就如同一个世外高人,是一个了解时局、洞察世事的智者,如同三国时期的卧龙诸葛,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这也难怪,历史上就曾有过一位知名的渔夫——姜太公。可见,一介“渔夫”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生于草莽,可绝非凡人。而屈原则是一个有着儒家传统入世思想因子的、忠君爱国、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光明磊落、不卑不亢、不惜牺牲生命换取孑然一身的人物形象。

一个有着道家出世思想因子,追求不物于物,潇洒出尘。希望屈原追随自己,泛舟浮于水上,隐于江湖;一个有着儒家入世思想因子,倡导美政,上下求索,宁可抱石沉入水下,不愿苟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泛舟浮于水上的渔父终究还是没能把在江畔踽踽独行的屈原拉到水上,同他超脱尘世,泛舟江湖。于是渔父只好“莞尔而笑,鼓枻而去”,彼此的对话也“不复与言”,没有结果,各自离散,空留江水独自流淌。巧合的是,屈原在此后不久还是选择了走向江水,只不过不是浮于水上而是沉入水下,即以抱石自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内心存在的两个自己、两种思想的矛盾冲突,选择了“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最终为生死对话画上了句号。

孰优孰略,历史尚难定论,但其实我们心理谁都有一杆标尺。“死”固然坦荡,那“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大英雄主义作为呢?



一个“士大夫阶层”与一介“草民”讨论“去与留,生与死”宏大哲学命题,屈原的回答令人折服,但渔夫的提问更令人惊叹。屈原和渔夫的对话,展示了中国人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价值观!从屈原与渔夫的对话中,你会不会也如我一样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其实渔夫或许比屈原更聪明、豁达、人情练达。至少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能够与屈原这样的高人对话,且切中要害,不得不赞叹其腹中功底不浅。一个主张以死道,呼唤人们的觉醒;一个主张自然逍遥,浪迹江湖游戏人间。一个对自己的信念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一个能应物变化,相忘于江湖?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还是都错,或者都对?是该弘扬谁的呢?还是都该或者都不该弘扬?屈原和渔夫,谁生活的幸福逍遥呢?

要我说,庄周笔下渔夫形象更为生动,渔夫或许也是庄子所向往的一种职业吧。渔夫,就如同鲍鹏山先生在《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里所描写的庄周的形象“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试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谁更无正义无逻辑无方向无心肝”。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之所为。

渔父是一个懂得与世推移,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隐士形象。他看透了尘世的纷纷扰扰,但决不回避,而是恬然自安,将自我的情操寄托到无尽的大自然中,在随性自适中保持自我人格的节操。渔父是作为屈原的对面存在的,面对社会的黑暗、污浊,屈原则显得执著,决绝,他始终坚守着人格之高标,追求清白高洁的人格精神,宁愿舍弃生命,也不与污浊的尘世同流合污,虽然理想破灭了,但至死不渝。

笔尖至此,我也就能愈发能够理解,为何世间这么多职业可圈可点,古人却为对渔夫情有独钟了。什么才是这世上最高尚的职业呢,在我看来,非渔翁莫属。渔夫在山水间可以获得内心宁静,这世间最高明的境界不就是“天人合一”吗?他做到了。




实实虚虚,虚虚实实,你所看到世界其实并非是个真实的世界。

这些天,里约奥运会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游泳运动员傅园慧因一次采访成为家喻户晓的网红,有人说她是体育界的一股清流,也有人说她是采访届的一股清流,要我说,她分明就是活在现世的“渔夫”,不求名利,只求超越自我,打着属于自己的鱼,过着属于自己的快乐生活。傅园慧的一夜爆红,是社会认知层面的理性回顾,也反映出当下人们心态里可喜变化,人们越来越重视对于自我价值的认定,这无疑让众多坚守在平凡岗位上默默付出的芸芸众生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超越世俗眼光的另一番人生境界。

文︱仝泽民

完成于上海松江区

2016年8月14日夜



[参考说明]

部分段落节选自何宝玉博客《浮于水上或沉入水下:渔父与屈原的生死对话——读屈原<渔父>篇》:http://blog.sina.com.cn/s/blog_7de849000102wi0b.html

图片选自悠悠行者作品《漓江渔翁》:http://dp.pconline.com.cn/6058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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