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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一位老朋友的作品,文中第一段的网友指的就是“我”。所以在博客里贴此文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光,而那些东西不是随时可以拥有的,甚至转瞬即逝了,而你还没来得及去珍惜。】
几日前,发一些照片给网友看,一个网友说:“姐姐还是长发的好啊!”当时的我无言以对,因为那个网友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更不知道我常常因为化疗而连照片上的短发都难以保住。下得网来,对镜自顾,伸手摸摸头上刚刚长出的软绵无力的头发,那种毛茸茸的感觉令我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悲哀,我问自己:余下的岁月里我还能成为一个长发的女人吗?
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自己能梳两条长长的小辫子,因为我知道母亲还保留着很多她年轻时用过的蝴蝶结,可漂亮了,可是我的身体太差,医生不允许我留长发,理由是我本来就羸弱,不能让头发再分去身上的营养,我的心里难过极了,可是当时又没有能力违背大人的意志。终于有一天,我拿了很多黑毛线,把它们分成股编成两条辫子,扎在了耳际的头发上,看着镜子里“梳”着小辫的自己我好开心啊,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才七、八岁的丑小鸭,忘记了耳边垂着的只是两条编得很糟糕的毛线辫子。
这一幕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她当时就叹了口气说:“可怜,想留辫子都想成这样了。”许是母亲想起了她当年以两条粗黑的辫子在学校独领风骚的情景,难得理解我的她竟然在我读三年级身体略显好转的时候同意我留辫子,那一刻我的欣喜几乎装不下那颗小小的心房,连忙翻出了母亲珍藏的蝴蝶结,一个个在头上比试,等到我的头发好不容易可以扎成小辫时,那些颜色、花式各有不同的蝴蝶结早已经在我心里系过无数回了。那时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母亲失去教师工作,父亲在外地几次加工资的机会都被剥夺,家里在文革抄家中连地板都被撬过,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一扫而光,家境的贫寒可想而知,我当时几乎是永远穿着接了一截裤腿和屁股上打补丁的裤子,这样的日子里我从来都不敢奢望自己会有漂亮的衣服和饰物,短短的小辫和母亲的蝴蝶结就是我这样一个女孩向往美的全部寄托。但是就是这些小小的不敢张扬的寄托也常常被粉碎,班级里有个叫陈红的女孩泼辣而妒忌心强,只要她没有的东西她就一定要破坏掉,我头上那些当时班里独一无二的蝴蝶结就成了她的心头之患,常常伺机就把我的一个蝴蝶结拉散,可怜我一个四类分子的子女从小就习惯了忍气吞声,只好常常系着一个完好一个散了的蝴蝶结揣着一颗被伤害的心回家,后来我终于只好把那些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唯一象征美的蝴蝶结再度珍藏起来,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满足,因为我终于梳起了两条小辫。
但是辫子并没有如我所愿越留越长,某一天正在学校收听关于林彪坠机事件拉线广播的我忽然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在老师派同学护送我回家的路上我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后,要做脑部B超和其他检查,于是我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好不容易留起来的辫子也就这样瞬间没有了。
也许少年时代的我尽管贫寒尽管象足丑小鸭心里还是有些对美的追求,而这样的追求当时也就只能是体现在辫子上了,所以渐渐长大的我依然不改初衷,依然向往拥有长长的辫子,而且那时由于长期服用大量谷维素,我的头发变得又多又黑,终于,当我踏进中学时,我心爱的辫子已经可以软软地听话地垂在胸前了。
高中时我考进了市里特招的尖子班,因为环境的改善、心境的改变,我性格中明亮的一面渐渐显示出来,一次为期两周的下乡学农又让我彻底脱颖而出,成为女生拥护、男生注目的崭新的我。学农时我的吃苦耐劳、开朗活跃自然是大家关注我的原因,但最初引起别人注意的还是我那已接近腰际的辫子,为了劳动方便,我把辫子编到底然后将辫梢从耳际的头发里穿过,并系上了黑色的蝴蝶结,看起来秀美又利索,加上我当时还担任一个奇奇怪怪的“室长”职务,难免要抛头露面、发号施令,于是原本熟悉和不熟悉的同学都知道了我有两条粗黑的长辫子,并且为我这样的梳法起了个“五四青年”的雅号。
人对一些东西的感觉往往就是这样,没有时总是格外向往,真正拥有时也就不去特别在意了,等到我踏进复旦大门时,辫子早已垂过腰际,而且又粗又黑又亮,那时的我却已经不去关注它们的长度,一任它们不断地往下生长着,是毕业十五周年的同学聚会上,一个同学的话才让我知道,原来它们当初还是很多人一下就记住我这个女班长的原因,同学的话是这样的:“辅导员宣布你是班长时,你站了起来,很多男生在底下说‘这么长的辫子啊,厉害!’,我们后来就记住我们有个长辫子的女班长。”想来当年这两条辫子还是为我增添了不少风采,毕竟那是个不能随心所欲追求美的年代,梳着两条辫子的我由此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起来。
只是大一下学期时我就不得不将辫子剪短,因为我们那时有早锻炼,尽管我觉得自己是班干部要带头所以早早就起床,可是当我很辛苦地将异常浓密的头发梳理好时,别的同学早已经结束了锻炼,为了维护自己的班长形象,我将辫子剪成了正好垂到肩上的长度,这样早晨就可以很快地梳好它们,不影响我早锻炼。其实当时如果把那样长度的辫子散开来,正好是现在时尚的披肩发,可是我不敢,学校严格规定不许留披肩发,全校只有苏步青校长的外甥女敢违例。别人一定在替我惋惜但又不便说,就假假地附和我说“这样长短的辫子也不错啊”,我于是自嘲般地把他们想说的话表达完整:“长辫子秀气,短辫子神气,不长不短土气,我的辫子正好是不长不短啊!”记忆中我还是假借洗澡的名义将头发松开了在肩上披过一回的,那天我在学校浴室洗完澡后将湿漉漉的头发随便用发卡一卡就上了学生食堂,等我拿了饭菜走出食堂时,头发已半干了,大概当时的样子还可以吧,路上遇上了一个大我六岁正用一种接近强硬的方式追我的男生,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这样很好看啊!”我一向认为自己长相平平,还戴着副该死的眼镜,所以如果有好看的地方那就一定是指头发了,“好看”的最终代价是硬被那个男生拉到他们寝室里共进了午餐。
后来流行烫辫梢和刘海,我也不免俗了一下,因为那时我有了初恋男友,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嘛。电烫过的头发如果不好好自我加工的话,很容易像我们寝室一个女生那样,整天顶着一头小卷卷,因此而被我送了个“米考伯太太”的雅号(好象是《大卫•柯波菲尔》里的人物)。我从那时起就显示出一些“伺弄”头发的天分来,不听话的小卷卷经过我的手,变得自然服帖,于是不长不短的辫子也平添了不少妩媚,二十年后,我的天分在才八岁头发却已长过小屁股的女儿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延伸和发挥。不但烫了头发,后来在暑假里与男友一起去杭州和黄山时,我还好好过了一把披肩发的瘾,男友喜欢我的头发,特意在西湖边给我拍了一张只有背影的照片,主题便是微微卷曲的长发,为此害得我被每个看见照片的人都问一句:“干嘛不拍脸啊?”,那是一个很实际的年代,拍照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所以别人会诧异:干嘛不拍脸啊!!!
可是卷曲的披肩发故事是那么短暂。回到上海,母亲坚决要求我和家在安徽小山城的男友一刀两断,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我开始了绝食,原本低血糖常常要虚脱的我,终于在长久不进食后的一天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为了掩盖脸上、额头的青瘀,我不得不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开学第一天,男友见了,疑惑不解并且有些不愉快地问:“怎么剪了长发?”,我只是笑笑,没有诉说绝食的痛苦,没有解释剪发的原因,因为我不想增加他的精神负担。也许正像梁咏琪《短发》吟唱的那样,剪短头发的同时似乎意味着也剪断了我的初恋,在我用绝食换来母亲一点可怜的让步后,男友却因为对自己对我都缺乏信心而决绝离去。
我带着一颗受了重创的心离开复旦走进工作的机关,因为无处宣泄的痛苦,因为无法排解的忧郁,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开始变得枯黄和稀疏,那段时间,我不得不剪了个很短的发型。大学同学拿来当初入学时的合影,我看着照片里纯纯的梳着两条又黑又粗又长辫子的自己,恍若隔世,我知道,即使自己还会有长发,也不会再有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辫子。
当我的丈夫成了我后来的男友时,在恋爱和筹措婚事的漫长四年里,也许心情缘故,也许为了做个长发的新娘,我又不知不觉地留起了头发。那是一个可以追求美的年代,我的长发被烫成了时髦的样子,我就带着我的长发嫁了人,带着我的长发出国参展,带着我的长发拍了像《雨花台黄昏》那样的照片,带着我的长发做了准妈妈,那是我第一次可以随心所欲打扮我的头发,却也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的长发飘飞。
为了进产房生下我的女儿,我剪了头发。
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留着短短的直发,虽然长发不再,却是青丝依旧,当我微微低下头的时候,头发总会如丝绸般一泻而下,黑亮而柔顺,引得那些同龄的同事羡慕不已。回想那些日子,是我最富有魅力和活力的时光,由此我也格外珍惜我的头发,我记得当时自己用的是最好的洗发护发用品,去的是最好的美发店。
但是命运决定了我这样的女人无法美丽,一纸绝症诊断报告除了断送我拥有的美好生活外,也捎带着剥夺了我作为女人的许多权利。起起落落的病情变化,反反复复的化疗过程,不仅让我浑身浮肿、伤痕累累,也让我几度失去满头青丝。这样痛苦的日子里,我害怕病情加重,害怕化疗,害怕接触女儿担忧失去母亲的恐惧眼神,但是最最害怕的,还是每日起床看见的满枕满床的落发。那时的我,不敢梳头不敢洗头甚至不敢用手触摸头发,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些许青丝,尽管我很明白那只是徒劳。当那些或长或短的黑发飘飘扬扬地落了满地时,我作为女人的自信和自尊也如此这般散落得无法收拾。是的,我是很坚强地戴起了假发,里里外外像正常人一样为家为女儿操劳,但是我的心是何等悲哀和自卑啊,我没有勇气在不知情又相识的人面前停留,我没有勇气直视别人的眼睛,我没有勇气去买下我喜欢的衣服只因我无法试穿,我甚至没有勇气像过去那样谈笑风生、沉着自如,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我,尽管改变的仅仅是外貌,但是我的内在已经因了这改变而无法体现。
大学毕业十五周年的师生聚会上,当担任主持的同学指着我对近百个师长和同窗说“这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时,大家给了我异常热烈的掌声,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因为此刻的我带着假发、脸面浮肿,心里满是自卑和怯懦,再不是复旦校园里意气风发、自信乐观的我。但是最后我还是在大家鼓励的眼神下站了起来,我的心万分感动,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因为我知道,在这些同窗四载的同学记忆中,还依旧保存着当年那个身材高挑、温柔多情、有着两条长辫子的十八少女的形象。
头发落了再长,长了又落,一如我顽强的生命。当新发慢慢长出时,我的心充满了严冬之后初见春芽萌出时的惊喜和希望,我觉得自己仿佛又重生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忽然地就对一切可以装扮美丽的东西感了兴趣,只是当我的头发刚可以修剪成象样的发型时,当我还来不及买回心仪已久的服饰时,我又得迎接新一轮的化疗,再度接受满头青丝离我而去的残酷现实,我的心啊,重新跌入万丈深渊,绝望而无助,尽管我不说,尽管我不哭,无边的悲哀却是不可遏止地弥漫和占据了我的心房。
不知道这样的轮回还有多少次,不知道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何时是个终结,我的生命无奈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我那可怜的重新留起长发的愿望也同样渺茫和飘忽。其实我也知道,无论生命可以延续多久,我都永远失去了长发飘飞的时光,我甚至都不能再拥有那样黑亮的青丝,我为之欣喜的也不过是一些没有质感的仅仅能称之为头发的东西,这,就成了我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悲伤和痛楚。
所以,我只好在这里撰小文一篇,以怀念我那青丝飘飞的日子。
写于保德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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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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