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北京街上，流行过一阵子所谓“文化衫”，上面印有一些短语，如“烦着呢，别理我”之类。还看到一个句子，文化衫的正面写的是，“我只有一个缺点”，背面写的只有两个字，“老实”。连起来就是，我只有一个缺点——老实。这种调侃当然很有意味。

过去，给一个小伙子介绍对象，一种夸奖的口气就往往会说，这孩子老实巴交的。老实巴交是夸人呢吗？可能那个年代的老一辈人认为，这确实是一个优点，但当时的年轻人听起来可能不以为然，老实巴交简直等于一句骂人话，就是说这孩子傻了巴几的，没什么心眼，还窝囊、懦弱。老实巴交就跟窝囊几乎就是同义词。

有个小伙子，听到女朋友转述当时媒人的话，说他老实巴交的，意思是他不是个坏孩子。那小伙子不太爱听，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说法就等于骂他是傻子。他说，他承认自己老实，但不接受巴交这两个字。或者说，他认为自己老实，不巴交。其实，巴交也就像个语气助词，没有什么特别的具体意义。可是小伙子听着这种说法，就是不愿意接受。说他老实，可以，说他老实巴交，不可以。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不光说别人老实巴交，就像在说一个贬义词，就是去掉巴交，只说某人老实，也同样不是什么褒义词。在市场大潮的今天，说某人老实，就不光等于说他是个傻子，也等于说他是笨蛋，是无用的人。这样的评价，虽然没有在公众面前直接宣示，但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特别是在青年男女那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当个老实人很容易吗？当年工业学大庆，就有学大庆人“三老四严”的作风。“四严”我说不全了，“三老”还记得，就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当时看到大庆人的“三老四严”，觉得没有什么新奇，做到这“三老”有什么难的吗？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真要做到这“三老”，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很多人看来，不说假话就办不成大事的今天，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何其难也？做老实人，就是要把自己几乎是透明地摆在众人面前，让别人一目了然。现在谁还会这样做，这样做了的话，不怕有什么不良后果吗？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做老实人，不想做老实人，也不打算做老实人。说老实话，恐怕更难了，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戏中有个十三妹，碰到个安公子，想起这句老话，人家问他姓什么，他不敢说姓安，安字无法三分，他想说姓女，可是似乎没有这个姓，于是想说姓宝盖，更不像话了，那就取宝盖的盖吧。人问他带了多少银两。他实际带来三千，既然只能说三分话，就说带了一千吧。带一千也不少哇，这能不让贼盯上吗？后来遇到十三妹，才算救他于危难。安公子还算是老实人呢，他也就是这么来看待说老实话的。当然，注意安全与说老实话并不完全是一个意思。

崔永元主持的第一个电视谈话节目，叫《实话实说》，参加节目的人真的说的都是实话吗？肯定未必。能有个七八成实话就算不错了。说实话，不光要如实说出实际的情况，更要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就这两样，能有多少人全能做到？说不了实话，怎么做老实人？如果真正把“三老”排个序，应该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要把“说老实话”放在第一位。连老实话都不敢说，别的就更说不上了。

说老实话也要讲策略，不是直不愣登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是草率，不是单纯的老实。说老实话，也要让人听进去。当然，如果听话的人愣是不喜欢听，那是他的问题。但说话的人总要想好尽可能让别人听得进去。说了老实话，心里有底，胆气也壮，做事做人自然就能直起腰来。不说老实话的人，不做老实人的人，心里总会有点虚，总会感觉有什么把柄让人攥在手里，想堂堂正正地做人，是很难的。

老实人不是光看外表。有的人总是一声不言语，人都说这样的人是老实人，其实不然。不言声不等于老实。老话还有蔫土匪，蔫人出豹子的说法。所以，看一个人是不是老实人，不是看他是不是不爱说话。敢于在公众面前嬉笑怒骂的人，也有可能是老实人。因为他心胸坦荡，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做老实人也会得罪人。当然，不老实的人肯定会得罪人。因为不老实的原因之一，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有可能是损害了别人的利益。所以不老实的人一定会得罪人。那么，老实人为什么也会得罪人，就在于老实人敢说实话。说实话，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就是有的人不喜欢听到实话，因为实话会揭穿他的假话，会揭穿他做的假事虚事，他自然不喜欢听真话实话。真的老实人，也是不怕得罪这样的人的。我就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不爱听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得罪了你，可能会让你给我穿小鞋，那我也不怕，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少说。真正的大丈夫，连这点事都怕而不敢说真话实话，算什么男人？

做人是要受很多委屈的，但因为怕受委屈而说假话，不敢说真话实话，那受的委屈就更大。因为你没说实话，心里多少有那么一点愧，所以在人面前就不可能抬头挺胸，这就是委屈。人生已经有很多不得已了，连话都不能直抒胸臆，那活着连基本的意思都没有了。那还活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