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青岛出版社出版了刘耀辉的《布伦迪巴》。本来，《布伦迪巴》是上世纪30年代的一部儿童歌剧，是捷克音乐家汉斯·克拉萨为当时的一次全国性儿童歌剧大赛创作的，但成稿后仅几个月，德军就入侵了。克拉萨是犹太人，很快被关进捷克最大的特莱津集中营。不料，在这个通往灭绝营的中转站里，德国法西斯却要制造一种自由的假象，让那里的艺术家们为犹太孩子办美术班、音乐班。三联书店出版的林达那本感人至深的《像自由一样美丽》一书，就是写这个集中营里美术教育的故事，书中也提到了《布伦迪巴》。克拉萨的作品正是在这样一种奇异的环境中排演的。无论是音乐家，还是台上的小演员，或者台下的观众，大家随时都会遭到杀害，但他们演得非常认真、非常投入。演员队伍不断更换，许多孩子刚才还在表演，下场后，马上被运往灭绝营了。克拉萨本人也于1944年死于奥斯维辛毒气室。这个歌剧前后演过55场，到苏联红军占领这个集中营时，曾关押过15000名儿童的集中营里只剩下100多名犹太孩子，参加过《布伦迪巴》演出的则只有一名幸存。

这是残酷的往事！然而，在惨绝人寰的年代里却有那么执着的艺术家，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一丝不苟地教儿童绘画，给儿童排戏，一如面对前程无限的艺术天才。这是为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等待这些孩子的也是死亡？是对德国法西斯还抱有幻想？还是只想用眼前的工作麻木自己？不，都不是！这时的他们已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当今世界面临的劫难，因此他们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中去。对于这时的他们，艺术是神圣的，生死、危险、苦难，都不能和这神圣相比。

以上是刊登在《光明日报》2015年10月6日第五版上的一篇文章的开头部分。文章的标题是《艺术是神圣的》。这当然是对这一历史的观察角度。而我观察的是另一个角度，就是这些艺术家们对于生活，对于生命是一种怎样的态度。

在一些国人看来，人都知道快要死了，还要做这些事有什么用？有些人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完全颓废，情绪低落到极点。如有些知道自己患上癌症的患者，得到真实的情况下，就完全被这样的消息击倒了，整天唉声叹气，心智完全陷入绝望。有的患者，本来可以延续若干年的生命，而在这样的情绪下，短短几个月甚至几天，就走入死亡。即使没有那么快走进死亡的患者，也完全没有了生活的欲望，一副混吃等死的架势。

我们似乎没有真正受到过生命教育或者死亡教育。其实，对于死亡的理解，其重要性，不亚于对于生命的理解。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关于革命烈士的书籍，有个烈士，已经被国民党反动派判处了死刑，但仍然坚持每天学习俄语。其他的难友对此不太理解。说你很快就要死了，还学这些有什么用？那位先烈没有说什么，但仍然坚持自己的学习，直至壮烈牺牲的那一天。至于为什么那位先烈没有向难友解释什么，大概还是因为这样的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清楚的。有时即使说了，别人也未必理解。

我们不少人对于学习这件事，总会问，学这个有什么用？如果只从实用的角度来理解学习，那么对于那些被关在集中营的犹太艺术家们，对于在狱中坚持学习的革命先烈们，确实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如果一个人，在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后，他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是一种相对正确或者相对适当的态度呢？最好的态度，或者就是平淡地看待这一切。我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我该怎样生活，就继续怎样生活。这些看来是很平淡的做法，其实真正要做到可真不平淡。我以为，这才是对于生命或者死亡的最正确的态度。

人总是要死的。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死亡的确定日期。所以在一些人们的心里，死亡的到来似乎是遥遥无期的。那些因为某种原因，基本已经确切地知道死亡来临时刻的人们，态度就是会很不相同。被击倒的人们，他们虽然嘴里还有一口气，但是他们自身的生命其实在死亡到来之前，就已经走上终点。而那些对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们，自然会坦然地面对死亡，其实也是坦然地面对生活。死亡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它只是生命终点的那一部分。

当然不只是国人中有那么一部分人惧怕死亡，整个世界上也有不少人惧怕死亡，如果没有这种惧怕，那么宗教几乎就没有什么必要存在了。然而，无论惧怕，还是不惧怕，死亡都是客观存在的。在恐惧中走向死亡，与在坦然中走向死亡，生命的质量是不一样的。或者犹太教中有教人坦然应对死亡的教义，所以那些在集中营里的犹太艺术家们能够以积极的态度对于死亡，对待生命。

其实，再有宗教信仰，并不能最终解决一些人对死亡的恐惧心理。能够以坦然的态度面对死亡的，一定还有更坚强的意志。那些在集中营里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犹太艺术家们是如此，那些在反动派监狱里同样坦然面对死亡的革命先烈们也同样如此。坚定的信仰，坚强的意志是他们对生活与死亡采取这种态度的主要支撑点。

既然死亡不论怎样都是要到来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剩余不多的有限而珍贵的生命中，更为有效地利用这段生命，让这段生命发挥出更为灿烂，更为光辉的色彩呢？这不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对于那些真正理解生命意义的人来说，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依然去展现生命的光辉，依然去给生命填充有养分的知识，那不正是最美丽的人生吗？

只要我们的意志没有衰退，只要我们的身体能够允许，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时段，都不能放弃学习，放弃展现。生命是珍贵的，生命也是短暂的，正因为生命珍贵而短暂，所以生命才有可能绽放出最为绚烂的花朵，迸发出最为灿烂的光芒。

热爱生命，并不意味着惧怕死亡。只要我们在每天的生活中赋予它最有意义的内容，那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上一遭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