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旧蓝布衣服，裤子上打着好几个补丁，裤脚挽到膝盖下面。脚上没穿袜子，只穿一双旧布鞋。辫子盘在头上，圆圆的脸在夕阳中被映得红扑扑的。两只明亮的眼睛跳动着活泼的光芒。这是纪南对三十五年前的那个站在夕阳中的群蕾的印象。

在纪南的眼里，群蕾是最漂亮的女孩。他们那年都是十五岁。到现在，纪南也说不清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当年群蕾在他心中的样子，漂亮这个词太一般了，美丽这个词也很抽象。俊俏似乎又稍差一些。而当下时兴的女神一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群蕾当时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纪南已经很模糊了，但那条打着补丁的裤子一直给他特别深刻的印象。或许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条打着补丁的裤子，以及这条裤子所衬托出的群蕾苗条的身材，纪南甚至想不起群蕾当时的装束。

那天，是群蕾她们班上劳动课，在学校的菜园里浇水。学校的菜园里有一口井，平时有一条毛驴被拴在井边，拉着一个水车把井水从井里提上来。女孩子一般也不分配给太累的活儿。看着水，防止水跑得到处都是就是群蕾她们的活儿。纪南是在去操场的路上，路过菜园时看到群蕾的这副样子的。他以前也觉得她长得好看，但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印象这么深刻。

十五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爱和不爱。而且那个年代，即使是心里喜欢这样的想法如果在这种年纪的少年心里发生，是会带有负罪感的。群蕾的样子只能在他心里翻来倒去，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在他心里，群蕾太完美了，作为他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孩不郎子，他觉得自己连跟她说句话的资格好像都没有。

其实，纪南与群蕾还是交谈过的。那时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学生社团里，而那个社团平时也不怎么活动。可是有一次，纪南在路上碰到群蕾和她们班另外一个女生。也不知怎的，他们就站在荷花池边聊了起来。至于当时聊的是什么，纪南完全没有印象了，只是觉得当时聊得挺愉快。他们聊的时间也不长，有个十几分钟吧。纪南的脑子里就这么点印象了。

在那个所谓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时候，纪南在一次学术会上又见到了群蕾。这已经是三十五年过去了。初中毕业后，群蕾考上了一个话剧团，没有再读普通高中。后来进入一个艺术院校，担任教师。纪南担任着他们学校的一个规模不大的学术团体的负责工作，而群蕾似乎也做着类似的工作。

这次开会，如果纪南不是在报到册上见到群蕾的名字，他根本就认不出群蕾。看到了她的名字，当然想要找她。可是环视了一圈，没看出来哪位是当年的同学。后来，在会议上，主持人介绍东道主的时候，群蕾才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还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可是别的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的肩膀很宽阔，膀大腰粗的，但也没有那么显得很蠢。在会议休息期间，纪南走了过去，淡淡地向她介绍着自己。群蕾似乎对纪南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茫然地听着纪南说着什么。

群蕾后来告诉纪南，在文革中，她是受到较大冲击的，甚至被单位的人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后来又被下放到西北农村，在那里养猪。养猪也不是轻松的活儿，且得费把子力气呢。群蕾的体格就是在那个时候壮大起来的。她说每天熬猪食不说，总得起早贪黑，因为猪一天得吃好多东西。她还曾经给猪接过生，把小猪崽一只一只从母猪的肚子里拽出来。什么样的脏活累活她都干过。

在纪南的心里，原来那个身材匀称、纤细的女孩再也没有了。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他还是挺佩服群蕾的。她后来靠自学考上了中戏，学的是导演。

她现在也带学生，当班主任。群蕾告诉纪南，她正在指导学生排一部戏，如果有可能，希望纪南把他们学校的学生带一些过来，观摩他们的表演。纪南对这事很有兴趣，连连答应说没问题。纪南问群蕾，我们的学生都是外行，跟你们的学生的专业不挨边，让他们过来也就是看个热闹，对你们能有什么帮助？群蕾说，我要的就是你们这种外行的观众，他们提的意见跟内行人不一样。可是观众里绝大多数都是外行。我们排戏是给观众看的，光让内行看是不行的。外行的意见有时候更为宝贵。

没过几天，纪南跟自己系里的研究生会提起这事。学生们都很有兴趣。他们也没接触过艺术院校的学生，看话剧几乎是很少的事情。看完演出后，他们也是来了情绪，很大胆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当然，外行的学生总想说点内行的话，一般也都说不到点子上，可是群蕾说没关系，她想听的就是这种最直接最纯朴的意见。

群蕾的学生里后来出了好几个腕儿，说是群星璀璨也不为过。只是当年那个盘着辫子，穿着补丁裤子，挽着裤腿的女孩形象，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纪南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