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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书》1905
陈天华
呜呼我同胞!其亦知今日之中国乎?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者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学习,以救祖国,由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转危为安。
乃进观吾同学者,有为之士固多,有可疵可指之处亦不少。以东瀛为终南捷径,其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于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则学问未事,私德先坏。其被举于彼国报章者,不可缕数。近该国文部省有“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之颁,其剥我自由,侵我主权,固不待言。鄙人闻之,恐事体愈致重大,颇不赞成。
然既已如此矣,则宜全体一致,始终贯彻,万不可互相参差,贻日人以口实。幸而各校同心,八千余人,不谋而合。此诚出于鄙人预想之外,且掠且惧。惊者何?惊吾人果有此团体也。帷者何?惧不能持久也。然而日本各报纸,则诋为乌合之众,或嘲或讽,不可言喻。如《朝日新闻》等,则直诋为“放纵卑劣”,其轻我不遗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诸我而未当也,斯亦不足与之计较。若或有万一之似焉,则真不可磨之玷也。
近来每遇一问题发生,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问题也。”顾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生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之后,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
诸君而如念及鄙人也,则毋忘鄙人今日所言。但慎毋误会其意,谓鄙人为取缔规则问题而死,而更有意外之举动。须知鄙人原重自修,不重尤人。鄙人死后,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惟须亟讲善后之策,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报章所言,举行救国之实。则鄙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诸君更勿为鄙人惜也。鄙人志行薄弱,不能大有所作为。将来自处,惟有两途:其一则作书报以警世;其二则遇有可死之机会则死之。夫空谈救国,人多厌闻,能言如鄙人者,不知凡几!以生而多言,或不如死而少言之有效乎!
至于待至事无可为,始从容就死,其于鄙人诚得矣,其于事何补耶?今朝鲜非无死者,而朝鲜终亡。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丕兴国家,则中国或可以不亡。此鄙人今日之希望也。然而必如鄙人之无才无学无气者而后可,使稍胜于鄙人者,则万不可学鄙人也。与鄙人相亲厚之友朋,勿以鄙人之故而悲痛失其故常,亦勿为舆论所动而易其素志。鄙人以救国为前提,苟可以达吉普车之目的者,其行事不必鄙人合也。
中国女报发刊辞1907
秋瑾
世间有最凄惨,最危险之二字曰:黑暗。黑暗则无是非,无闻见,无一切人间世就有之思想行为等等。黑暗界凄惨之状态,盖有万千不可思议之危险。危险而不知其危险,是乃真危险;危险而不知其危险,是乃大黑暗。黑暗也,危险也,处身其间者,亦思所以自救以救人欤?然而沉沉黑狱,万象不有;虽有慧者,莫措其手。吾若置身危险生涯,施大法刀;吾毋宁脱身黑暗世界,方大光明。一盏神灯,导无量众生,尽登彼岸,不亦大慈悲耶?
夫含生负气,孰不乐生而恶死,趋吉而避凶?而所以陷危险而不顾者,非不顾也,不之知也。苟醒其沉醉,使惊心万状之危险,则人自为计,宁不胜于我为人计耶?否则虽洒遍万斛杨枝水,吾知其不能尽度世人也。然则曷一念我中国之黑暗何如?我中国前途之危险何如?我中国女界之黑暗更何如?我女界前途之危险更何如?予念及此,余悄然悲,予怃然起,予乃奔呼号于我同胞诸姐妹。于是而有《中国女报》之设。
夫今日女界之现象,固于四千年来黑暗世界中稍稍放一线光矣;然而茫茫长路,行将何之?吾闻之:“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钜。”苟不确定方针,则毫厘之差,谬以千里。殷鑒(鉴)不远,观数十年来,我中国学生界之现状,可以知矣。当学堂不作,科举盛行时代,其有毅然舍高头讲章,稍稍习外国语言文学者,讵不曰“新少年,新少年”?然而大道不明,真理未出,求学者类皆无宗旨,无意识,其效果乃以多数聪颖子弟,养成翻译、买办之材料,不亦大可痛哉!十年来,此风稍息,此论亦渐不闻;然而吾又见多数学生,以东瀛为终南捷径,以学堂为改良之科举矣。今且考试留学生,“某科举人”、“某科进士”之名称,又喧腾于耳矣。自兹以后,行见东瀛留学界,蒸蒸日盛矣。
呜呼!此等现象,进步欤?退步欤?吾不敢知。要之,此等魔力必不能混入我女子世界中。我女界前途,必不经此二阶级,是吾所敢决者。然而听晨钟之初动,宿醉未醒;睹东方之乍明,睡觉不远。人心薄弱,不克自立;扶得东来西又倒,于我女界尤甚。苟无以鞭策之,纠绳之,吾恐无方针之行使,将旋于巨浪盘涡中以沉溺也。
然则具左右舆论之势力,担监督国民之责任者,非报纸而何?吾今欲结两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为女界之总机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无量原力,请以此报创。吾愿与同胞共勉之。
注:中国第一个白话文杂志《中国女报》于1907年1月14日发行,秋瑾是中国女报的社长兼发行人。
《与妻书》1911
林觉民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
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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