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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 坟
石六爷鞭坟,这是全村老老少少都知道的事儿,远近十里八村的人也都略有所闻。特别是春秋季节,天气晴朗的时候,石六爷自已吃完早饭,有时还带上干粮,拿着他那个小烟袋和拴着红缨的小鞭子,不紧不慢地向石家坟地走去。
石家坟地有十几座坟,有石六爷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再往上数,他有些茫然,只记得小时候随祖母上坟时,祖母曾告诉过他太爷、太奶的坟。其余的坟就对不准号了。但从坟的排列按辈份往上数,其余的坟,自然比太爷、太奶更老了。
最新的坟,是老伴的坟,埋在他父亲、母亲的脚下。
他每次来到老伴的坟前,首先是不轻不重地鞭上几下,“起床了,都啥时候了,还不起来做饭!”“你真会享福呀!”有时候还烧上一点纸,“给你送点儿零花钱!”
然后就一下子坐在坟前,坐的地方是早就修理好的,铺有用草编的垫子,这一坐就是小半天。
在这小半天里,他或是陈芝麻烂谷子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地说些谁也听不到听不清听不懂的话,没完没了;或是坐在草垫子上叭嗒叭嗒地抽烟;或是眯着眼睛打盹儿。村里有不少人说他疯了,“疯就疯”,他才不管人们说什么呢!其实他脑瓜儿清醒得很,许多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不,他又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坐着“睡着了”, 这“睡”最能产生故事,回家后又可以给孩子们讲梦中梦见的新鲜事儿了。
“我小名叫小栓子,”他说。孩子们说,“知道,知道,我六奶叫小翠儿……”“你们再抢话,我就不讲了。”孩子们这才静下来,“讲,讲,讲。”他这才接着讲下去。
“我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那年我10岁,你六奶8岁。我放4只羊,你六奶放两只羊,她爸她妈常过我家来,嘱咐我要照顾她,别欺辱她。其实,我们俩好着呢,他们不来告诉,我也会照顾她。”
“我家的大黄狗可听话了,把6只羊看的紧紧的。怕狗反性咬羊,给狗带上了嘴兜子,羊跑远了,喊一声,狗就可以把羊撵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玩儿了。”
“我们最喜欢春天了,春天不仅可以吹柳笛,还可以用柳树皮搓鞭子。那个时候家里舍不得麻,不给我们搓鞭子,我们就用柳树皮搓。但柳树皮容易干,得要经常泡水。这种鞭子的好处是,你抽我一下,我抽你一下,都不太疼。”
“其实,”石六爷说,“你们别看我现在用鞭子抽她的坟,那个时候,她用鞭子抽我,比这多多了。有事儿,不叫哥也不叫名,先抽一鞭子,然后再说话……”“好了,今天就讲到这儿,明天再讲。”
到了明天,那就又是一个今天。晚饭后,孩子们一个一个陆续来了。“六爷,你今天在坟上鞭了几鞭子?”“六爷,你今天梦到啥啦?”石六爷说,“你们再起哄,我还不讲了呢。”“讲讲讲……”孩子们一下就老实了。
“今天,嘿,梦见你六奶还跟我冤屈哪,她还记得大跃进大办食堂那阵我抽她的那鞭子。现在想起来,真后悔。那事儿,真赖我!”
“那天,我赶大车回来,又饿又累,腰又疼的不得了,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吃完饭回家躺在热炕上烙烙腰,谁知在食堂吃完饭回家一摸炕,冰凉冰凉的,我这气不打一处来,正好你六奶进来,我随手就给她一鞭子。”问她,“为什么不烧炕?这炕这么凉怎么睡?腰还不得更疼吗!”谁知她也喊了起来,“你不知家中没柴禾吗?粮食、柴禾不全拉到大队食堂去了吗?家家不都这样吗?人们在村外边用筢子搂柴禾烧炕,土都搂起来了,哪还有柴禾!”
“我自知理亏,没敢再吭声。她先钻进被子里,焐热以后才喊我,‘来睡吧!’那天,我流泪了。”
“这真是一件大事儿,饭可以到食堂吃,这觉不能到食堂睡。天一天比一天凉,谁能受得了?”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大队请示公社,其它大队也都请示公社,公社请示县里,一级一级批下来,大家才可以在家吃饭了。但食堂还不能取消,还要暂时挂在那。柴禾和粮油要三天一到食堂领。领就领吧,不管怎么说,可以在家吃饭了,大家还是很高兴。“
“自己在自己家吃饭,是很正常很一般的事儿,但那个时候不行,一上纲上线,你就会成为反革命,谁敢?”
“你六奶的这一鞭子,就是这么挨的,现在我心里还愧得慌。”
“今天在坟地上,我叨咕来叨咕去,向她请罪。把鞭子扔给她,让她抽我。”有孩子问,“六爷,六奶从坟里出来抽你,你不害怕吗?”
“傻孩子,她若能出来,那不就好了吗?我想来想去,我这鞭子是抽错了!”孩子们问,“你说抽错了那抽谁?”石六爷沉默着,“明天再讲吧,今天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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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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