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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稳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我的父亲母亲如今都已80多了,一直赖在生养我的地方。当年我高考完跳农门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是高兴含泪相送的。我的泪点低,看到伤心动人处总是泪光闪闪,所以逐步养成了说干就干的毛病,就是怕中途因流泪最后变卦。为了能够顺利地到新疆,毕业分配后我没有回湖北,从学校直奔了克拉玛依。后来离开新疆到四川也没有任何与父亲母亲商量的地方,这次换到广东,也是如此。但是,从四川到广东,却有违“父母在,不远游”的要求。
我的父亲母亲是文盲,母亲平常爱说话,凡事就爱吹嘴吵架,无理也要争三分,父亲不爱讲话,是当地出名的老实人,曾经多次被乡亲们推举为生产队长。而今,我的母亲因为一次被坏人捂了迷药,醒来后不会说话了,舌头失去了味觉功能,大脑也记不住事情,吃饭夹菜、打电话、打麻将数钱、邻里交流等一切都得父亲代劳了。
父亲曾经多次养过狗,有几次狗被人下毒或偷走,其中一次父亲在邻村找到了自己被人偷走还关在别人家笼子里向着父亲乞怜大叫的狗,但因为害怕也没有向人要回自己的狗。我专门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再养条狗,他说:现在的狗都不吃便便(乡音băbă)要跟人吃一样甚至还要隔三差五喝肉汤,人都照顾不起了,哪还有精力照顾狗。
母亲曾经多次养过猫,母亲多次向人吹嘘“穷家养狗,富家养猫”,但绝对没有一次抱着自己养的猫在湾子里走来走去。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再养条猫,母亲说,如今都盖了水泥地板砖瓦房,屋子里没有老鼠可抓,猫每天都要吃鱼,没有腥味就要跑,哪里养得了猫。
现在父母亲老了需要人照顾,猫狗也需要人照顾,父亲母亲没法养猫狗了。
离开四川前,我回了趟家,去看了看父亲母亲。特记该文于此。
在我工作前,父母一直没有出过远门。每次跟我聊天,除了讲生我时她是如何梦到了一只金乌龟,再就是她养的鸡如何比别人家生蛋多了,我提醒她能不能换点新内容,她最多也就是再把她当小姑娘时在田里挑野菜时捡到一棵日本兵的手榴弹的事复述一遍。我知道,她的世界也就是这么一点,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多的见识。父亲则总是一声不吭地在一旁抽烟。
我总是说,鸡有什么值得挂在嘴上的,鸡把家里搞得太脏。有时也毫不留情地批评父母像鸡拉屎一样将东西到处乱放。因此每次回家总是把鸡赶得远远的。
那年我小孩快要出生的时候,打算把父母接到乌鲁木齐去,一是帮我们带带小孩,二是让父母长点见识,可我的父母却打死也不愿意离开老家,理由是她养的鸡离不开他们。后来只有母亲一人在老兄的护送下,在郑州上了171次列车后,于小孩出生前一周抵达的乌鲁木齐。
这些年在外打拼,每次与朋友吃饭,我总是拒绝吃龟鳖与鸡,朋友们不解,我也无法归纳,敷衍一个理由了事。
随着岁月的更迭,我离开了新疆,到了纬度与家乡相近的成都。朋友们相互间时不时都要提醒“尽孝要趁早”。陈教授听说别人在海南岛买套房子的原因是为了让自己在北方的父母好在寒冬里搬去过冬时大哭了一场,他说医生说他今年去世的母亲就是因为气温的突然降低而离开的,他赚那么多钱没有尽孝心让母亲多活几年,认为过得很是失败。
我的能力不可能达到在海南岛为父母亲买套房子的程度,所以只能在心里祈祷父母亲身体健康能多过几个寒冬。
前年听老兄说医院告诉他母亲得了“肺癌”但还没有最后确诊时,我心潮翻腾,忽然想起有一年春节父母亲告诉我他们的最大愿望就是看一次大海,在我兄弟姐妹六个中,他们只是在我在场时谈了自己从不愿谈的理想。我赶紧向学校领导请了假,一放假就带着父母到南海中的上下川岛过了一周。然后又在广州过了春节,看了花市和珠江夜景。
站在地化所旁的穗港铁路桥上,我告诉父亲,桥下飞驰的火车就是开往香港去的,几十分钟就可以到香港。他惊讶地说
香港就在这里呀?
您知道香港?
大队里的人都说次木是因为想偷渡香港被抓去坐牢的,我还以为香港是外国的哩。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这辈子要是能去趟香港,死也满足了。
我也不假思索地说:都是砖头水泥做的,与广州一样。只怕是您看了香港又想到台湾去看看。
香港台湾不像广州想看随时就可以去来的,要先办好证件,办证件需要时间。不过您真要去香港我明天就可以带您坐火车去深圳,在香港边上走走。
父亲说不去了。
过完春节,我把父母交给空乘送上飞武汉的班机后,一家三口就直接飞了成都。
春节后,医院复查后说我母亲没有肺癌。
后来与朋友们说起这件事,朋友们说,香港可以不去,但北京应该带父母去,他们一定愿意到北京去看看,因为那里住过皇帝,尤其是毛主席还在北京,老人们一定乐意去北京。我认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今年暑假我又回去看了父母,特别问了父亲是否愿意去北京玩,他说我曾经带他去过北京,北京就不去了。我说还想去香港吗,他说不想去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不是说都是砖头水泥房子吗?
在广州时我分别问了父亲母亲一个问题,问母亲的问题是,这次出来家里的鸡怎么办?她说都把它们杀了或送人了;问父亲看了海的感受,他说坐船渡海船头随海浪抛到浪尖看不到水面再从浪头钻到水里和坐车看岛上的风车时看到车窗外就是悬崖时,有点怕死,母亲则在一旁含笑点头。
在成都时,我曾经打算将父母接过去常住并住过一个月,因为父母水土不服身体经常不舒服多次强烈要求回湖北而停止。后来才知道父母亲过不惯没旁人聊天没活干闲得无聊的生活。父母亲把城里一栋楼称为一湾村,说这城市里前湾后湾都找不到一个听得懂自己说话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从广州回来后的第二年春节,我没有回老家看父母,而是去了三亚,也是这年,一对骑摩托车的坏人男女趁母亲一人在家时用迷药迷倒母亲将家里翻箱倒柜后离开,这之后,母亲虽然在几个小时后醒来但却再也不能连续地讲话和正常地发音了。
之后我曾经两次回家看了父母,包括最近这次。两次母亲都跟我提到了她养的鸡。说她养的鸡聪明到会像人一样把长在地里的花生刨出来吃了再把土填上。其实时代进步了,哪家养的鸡已都会这一爪。
我以往总是不愿意听她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邻里是非,但看到她现在急得话都说不清楚,邻居家几岁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子也嘲笑她不会说话时,我便有意识地向她打听二婆的风流韵事和二爹的光辉历程。讲到最后,她还对二爹临死前与二婆讨论吞农药囫囵丹是用温水还是用凉水吞服才有作用发表评论,责怪二婆连二爹这明显不愿意死的话都听不出来,还把这段对话说给大家听,真是老糊涂了。
第一晚听老娘慢慢讲二婆二爹的故事。显然她的说话能力比去年有了明显提升。
第二个傍晚听邻居讲邻居的老人们都在平常准备好了农药,等待今后时机成熟服农药一了百了的故事,除了二婆二爹,哪家哪家的父亲母亲都是喝农药死的。而我的老娘则在一旁欣赏她养的鸡何等地聪明——
为了迎接我们回家,父母将今年养的仔鸡杀了两只,只留了一只较高大的仔鸡做叫鸡负责早晨打鸣。傍晚这只仔鸡一直在走趟子,前后来往几趟总是进不了笼,因为一只母鸡总是挡在它归巢的路上不许它回去,这只母鸡还把其它已经回笼了鸡赶了出来,叫唤着四处寻找着什么。鸡是鸡瞎眼,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问父母这是不是因为鸡们没有吃饱,应该喂点粮食。母亲说不是的,是老母鸡发现缺少了两只小公鸡,以为是那只高大一点的小公鸡使坏,要它把它们找回来。
锵锵三人行节目说过回家探亲最好不要超过三天,过了三天就会与家人吵架发生不愉快,我深有同感。所以我总是两三天后就返回。
离开家的前一个傍晚,我与邻居说,我的母亲平常喜欢吹嘴和与人吵架,现在老天惩罚她,让她再也无法正常速度讲话,邻居大笑得合不拢嘴。我又问父母,您们是否也准备好了囫囵丹?这次是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在我启程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的确准备好了农药,并与母亲商量好,一挨一个不行,就两个一起喝农药死了算了,免得麻烦你们,不过不是囫囵丹,是一种比囫囵丹效果更好的农药,囫囵丹吞下后,人死得痛苦不堪。顿时我眼泪在心里泛滥。我想了想赶紧对父亲母亲说,羊羊说过了,等她毕业了,带您们到加拿大去玩。羊羊是我母亲带到两岁半大的,当年母亲离开乌鲁木齐时,在月台上,羊羊大哭了一场,车走了好一阵,我女儿一直都在喊“奶奶,奶奶”。听说羊羊让去加拿大玩,我的父亲母亲高兴得连忙说“好,好”。
父母亲养育了儿女,老了再养鸡,儿女们聪明时她可以向邻居吹嘴,鸡聪明时她可以向儿女们吹嘴。鸡不像猫狗需要人照顾,既可以陪伴他们过日常生活胜似宠物,又可以为他们用来招待儿女而高于宠物。
假如父母亲失去了吹嘴处,他们也许就朝着囫囵丹走了。
如果你的父亲母亲老了,你最好开着车回家,今天让父亲坐在前排,明天让母亲坐在前排,并且要大声呼喊着请他们上车,路上车开慢点,碰上乡里乡亲最好停下来拉拉家常,让他们的心情更加舒畅些,父亲母亲高兴了,你不就高兴了?
假如世界上的鸡进化到可以控制自己不随处大小便与分场合不随时交尾,我将不再反感鸡,因为现在我所找到的“游必有方”便是让父亲母亲养鸡。鸡不仅不挑食还可以生蛋给父母亲吃。
话又说回来,如果鸡都聪明了,每天都像猫狗一样挑着吃,我的父母就将失去欣赏鸡并豢养鸡的乐趣。
年轻时,我认为鸡乏善可言,现在,从它是我远游的保障来讲,善莫大焉。
老虎可以打,苍蝇可以打,但鸡一定不能打。父母在,鸡一定得在。鸡比宠物好,鸡再坏,它也是跟人学的。
父母老,不养宠,可养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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