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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与梦(小说)

已有 1249 次阅读 2024-4-4 23:07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丁铃铃,丁铃铃铃”,手机还没六点钟就响起来。被惊醒的他一接通电话,就听到他大哥的声音:“你不孝!阿娘昨晚过世了!”手机里还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人家不孝?都养十几年了!”

他不大敢相信,半年多前才坐飞机把阿娘送回老家,阿娘身体很好,以前在老家摔坏了身子,在他赡养两三年后,都可以自己走路了。平时他给老家打电话,一般只说阿娘有点便秘,或者有点小咳嗽,没有什么大碍,怎么会逝世了呢?他又不敢不相信,大哥平时不善言辞、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他老婆也被吵醒了。他跟他老婆说了一下,赶紧订了飞机票,就匆匆赶到机场。在候机厅里,眼泪模糊了周围,他止不住要嚎啕大哭起来,又怕别人知道,只能袖子捂住嘴巴,让眼泪汩汩地流。过会儿,啜泣几下,似乎差不多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泪又流了起来。

飞机把他带回老家附近的大城市,倒转两次客车,再走一段路,下午两点左右回到老家。家里出乎他想象的冷清。他大哥和大嫂把他引到床边。他看到一张还崭新的夏凉被盖在床上,中间稍稍隆起。夏凉被是半年多前他送阿娘回老家带回来的物品之一。他问:“怎么盖这么薄?”他都忘了人死了,是不需要暖和的。他掀开一个被角,看到阿娘向右侧躺着,像睡着了,只是脸色苍白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大嫂在旁边道:“阿娘脸色多美啊!”意思是说阿娘死得并不狰狞。

他摸了摸阿娘的手。那是只手指粗大的手,与卷曲且驼背而显得很短小的躯体很不匹配;那是双手养了八个孩子的手。阿娘的手冰凉、僵硬。他把夏凉被全部掀开,他看到阿娘的屁股下面有个热水袋,他看到阿娘的后腿皮破了一大块。他觉得他应该哭,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哭不出来。

他气汹汹回到大厅,那里有办丧的几个人。他气得话都说不大清楚了:“应该让几个姐夫妹夫出五千元!”他有四个姐夫、一个妹夫,还有出赘的大哥和脑袋有点问题的二哥。他不是怕自己花钱,就是觉得这些姐妹和大哥不疼爱阿娘,都不让阿娘到他们家住。“这不可以。这要靠自愿的。”有个办丧人说。他又说:“能不能把我妈土葬了呢?我妈怕火葬。”几个办丧人都说:“这不行!现在管得很严。”他一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他原本计划跳槽,他儿子高三了,再一年就高考了,这过程事情可能比较多。因此,他准备把阿娘送回老家养一段时间。但是,南方老家的风俗是儿子养父母,入赘的大哥家不肯,几个姐妹家也不肯。眼看就送不成了,此时,四姐夫来电话,表示愿意养阿娘。老四家比较穷,毕竟一个月还是要给两三千的。三四年前阿娘去老四家住过一年多,摔了几次,后来都只能在床上躺着了。他回来带阿娘去县医院拍X光,发现多处骨折,屁股里的骨头都有裂纹,难怪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只剩下皮包骨。也正是这样,他把阿娘又接回大城市的小家住,路上换个车或者上飞机都得他抱着阿娘。

夜里,他和他大哥大嫂轮值守灵;二哥啥事都不管,只管睡觉。守灵主要的事情就是香烧完之前,再上三炷香、烧点纸钱。烧完纸钱,就剩三炷香的烟袅袅地、直直地往上升、往上升。守灵的时间长啊。他有时想着阿娘的往事,有时也觉得愧疚。他想:“要是没有把阿娘送回来,阿娘应该还好好的。”尽管白天他这么讲的时候,办丧人已经说了:“这不可能!人到该死的时候都要死。”他有时也有点害怕,毕竟他一个人守着;有时候,他也觉得不怕,那是阿娘。他看着袅袅的烟往上升、往上升。他突然想,也许正是这烟不断往上托着阿娘的灵魂,把阿娘的灵魂送到天上、送上天堂。他不禁更加频繁地点烧纸钱、点香,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烟。

他大哥和大嫂起来轮值了。他似乎跟大哥大嫂、又似乎自言自语:“阿娘过世了,大家都清闲了。”可能是因为他想起阿娘生前跟他说过,他大姐说她该早点死、早点上山去,他才能够清闲。

他很快入睡了。睡梦中,他在到处找墓地,埋葬阿娘的地方。

第二天,他的老婆和儿子也赶回来了。晚上,他还是他一个人守灵,他让老婆和孩子睡觉;他怕孩子一个人睡觉被吓着。

第三天,就要出殡了,人多了起来。大姐跪着哭诉道:“罪恶哦!罪恶哦!饥一顿,饱一顿。一碗稀饭放在那里,爱吃不吃都不管哦。饿得皮包骨哦。”大姐是姐妹里最能干的。二姐三姐都比较木讷,只是跪着不吱声。妹妹也在干嚎。说到妹妹,他想起几年前阿娘摔到了,他回老家看到妹妹和妹夫过来看阿娘。阿娘在床上躺着,他看见妹妹离床远远的,不敢靠近,好像阿娘得到很严重的传染病似的;或是靠近了,阿娘附着的鬼魂会转移到她身上似的。

由于舍得花钱,就请了两拨西乐队和哭灵人分批上场表演。刚开始,直系亲属都在下面跪着。时间长了,都起来坐着了。他也很想起来坐一下或者蹲一下,地上带沙子的硬地面跪久了很痛,但是,他不能起来,有个外甥跪着;他觉得他是主人,只要有人在跪着,他就不应该不跪。他过去要扶他起来,但是,那个外甥说让他跪着、别扶他,他只能回来接着跪。那外甥家在高山上。他的奶奶两年前去世了,本来是很健康的,鹤发童颜,也八十多了,不知道是担心自己死不了、有意从高坡上摔下去,还是怎么的,总之是摔下去了。没怎么医治,过些日子,就死了。他也只是以前从阿娘那里听了一点消息。

大哥被安排去祖庙安放阿娘的神祇,他和大嫂被安排在灵车里押车。大嫂一上灵车就紧闭着眼睛,像是看到阿娘的棺材就要被摄去魂魄似的。

坐在副驾驶的办丧人拿给司机几百元,好让司机一路开过去,不要停,说是这样子“顺”。但是,遇到县城的红绿灯还是停下来了。

那个找他要四百元红包的办丧人说是给火葬的人送红包了,说是会很好地把骨骼形状保留下来,并从脚往上按顺序放。火葬过程还是很快的,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让人去取骨灰盒了。这里刚实行一两年的火葬,骨灰盒要求放在火葬场保管。说是他妈死得孬年份,不能由主人家去取骨灰盒,需要由宗亲去代取。那个宗亲回来给他火葬证,说,骨灰还有一些比较粗一点的骨头碎片,形状是看不出来了;看起来那个办丧人只是在蒙他的钱。

回到家后,都五六点钟了。大哥大嫂匆匆赶车回小县城去了,怕多停留一刻就会鬼缠身似的。其他人也散了。家里就只剩他和妻儿三口人和傻傻的二哥。

没几天就过年了,他仨呆着等过年。期间他们不敢去别人家,怕把晦气带给别人;姐妹和亲戚也没有人来。

回到城里的家,他梦到黑暗里好像有大哥在说,好像又是他自己知道,阿娘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这个场景,似乎就是他回老家奔丧时的情景,只是像是暗夜一般。

有次他夜里起床撒尿,迷迷糊糊的,关卫生间门的时候,他恍惚间看见阿娘的手被压着了,一下子把他彻底惊醒了。那只是几年前摔骨折的阿娘刚开始可以自己上卫生间、手抓着门框给他留下的记忆罢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都有点害怕,甚至旁边就睡着他老婆,甚至白天他一人在家偶尔听到什么响声,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阿娘在屋里做什么。

他不时会想到阿娘,也经常梦到阿娘,毕竟阿娘在他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儿子还没有出生,阿娘就接过来住了。清明节前夕,他似乎看到在天蓝色的背景里,看起来年轻健康的妈妈微笑着坐在洁净圆桌的对面。他恍然醒过来,发现天都亮了。他跟他老婆说,这是不是就是天堂呢?

他想,可能是阿娘饿了,找他要吃的。傍晚,他多煮了米饭,多炒了两盘菜,备了香烛,和老婆一块,趁着夜色,到比较偏僻的地方,给阿娘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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