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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七十多年前到美国留学,和许许多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在上世纪50年代初回到中国,希望自己能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些父辈在中年时期很少提到自己的过去,直到老年,才有一些人写下了为数不多的回忆文字。本世纪以来,我们这些后代,开始追寻父辈的足迹,了解他们在青年时代的经历。
父亲留下的回忆文章很少,有些甚至还没有写完,只写了一个开头。但是,在他的遗物中,我们找到了一些他精心保管下来的回国时的文档,从他的朋友那里,我们看到了他回国前写给国内朋友们的信,了解了一些他那时候的心路历程。我们看到了他申请回国的文件、在香港的下船卡,以及从广州到北京的“路条”。在他的回忆录中,看到了他出国前的经历。
前几天,一位在美国的朋友告诉我,他可以帮我查找到父亲去美国的船的信息,我很高兴这个信息可以补上父亲出国回国这个过程中缺损的环节。第二天,朋友来电询问了一些父亲的具体信息后,告知我他已经找到了父亲去美国乘坐的那条船的乘客名单,他确信里面排第16位的是我的父亲。接着,他给我发来了有父亲名字的那部分名单,我仔细看着名单,那确实是父亲的名字,我又浏览了这部分名单中的其他乘客的名字,纯粹出于好奇,也许这里面有父亲的同学或朋友呢?结果,在父亲的名字前面若干位,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这名字和我二舅的名字完全相同!我继续看这个乘客的其他信息,除了年龄比母亲记录的大一岁外,其它似乎都吻合。打电话给四舅,问二舅出国的年份,他说应该在那一年,这样说来,这个乘客应该就是我的二舅,年龄方面的一岁之差可能是按虚岁算的,上海人通常这样算(称为“教名”多少岁)。我很兴奋,也觉得很戏剧性,当年这两个同船去美的青年,不知道在船上是否有过交流?是否知道几年之后,他们会变成姻亲?他们去的地方不同,估计上岸后就各奔东西,再无交集,后来,父亲回国,舅舅留在了美国。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父母去过几次美国,但他们没有见过面。
这张名单,让我设想了一个再也不可能出现的“七十年重逢”的场面:父母亲看到他当年去美国的船上乘客名单,母亲发现她的哥哥竟然也在这条船上,然后跟二舅联系,确认二舅当年确实也是乘这条船去的美国,告知二舅,当年同一条船上的赴美留学青年之一,现在已经是他的妹夫,双方重新相认,该是很快乐的吧?
我把消息告诉了给我名单的朋友,他很起劲地想接着挖下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舅舅,我婉拒了。我宁可留下这样一段美好的猜想,不必再去找出事实的真相。就是确认了是他们又如何?真正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觉得有意思的人,应该是父亲、二舅、还有母亲,可是,他们都已经去了天堂,而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对这个会感兴趣的也就是我,姐姐和四舅了。二舅的儿子Kein跟我们基本没有联系,他在美国出生长大,再加上二舅后来的健康状况所限,他对父辈的兄弟姐妹没什么深刻印象,他曾经在外婆和母亲去美国探亲时,到三舅家去看过他的奶奶和唯一的姑妈,仅此而已,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挺难得的了,他父亲和我父亲这个“奇遇”对他来说恐怕没什么特别意义。而我,在激动了一天后,不免又有些悲伤,因为这个消息,没有更多的人去分享,也许父母、舅舅他们已经像我想象的那样,在天堂里相会,聊起过去,知道了这个消息,高兴也罢,激动也罢,我们这些尚活在人间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反应了。所以我和那朋友说,探索就到此为止吧,没有再找下去的意义了。那朋友非常喜欢追寻过去那些著名的知识分子的事情,他跟我说,他很希望能找到这些名人的后代,但他也感叹过,说当他真的找到这些后人时,有些后人激动不已,请他多多提供自己先辈的信息,因为他们对先辈几乎没有什么了解,这些人把他给他们的资料,在家族人之间传阅,大家激动不已,此时他也颇有成就感;有些人反应很冷淡,不愿意让他继续联系,也不想看到他想提供给他们的先辈的信息。这个热心的朋友对此无法理解。而我,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对这些人的反应有些理解了,我想这些人的子女,大约在九十岁上下了,即使是孙辈,也已经是六七十岁的人,九十岁的人,身边的同辈人多已离去,即使看到这些材料,他们也无人可以分享,六七十岁的人,还有可能有个家族,但通常也仅限于同辈的兄弟姐妹,再下一辈的年轻人,对老一代的事情,尚未到有兴趣探索的年龄。关乎家庭的消息,只有有人分享才有意思,而当身边能够分享的人都不在了的时候,带来的只能是深深的孤独和无可倾诉的悲哀。
愿天堂里的父母已经和二舅重逢,在那里分享这个奇妙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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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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