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诚的个人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fdc1947 交流思想 交流文化

博文

“哀家”新说——兼说古典小说中的斗将

已有 7125 次阅读 2016-5-28 08:05 |个人分类:汉语言|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昆曲, 古典小说, 哀家, 斗将, 俺家

“哀家”新说

——兼说古典小说中的斗将

哀家是旧戏曲、小说和如今电视剧里的一个常用词,太后出场,总是自称哀家。但是,真正的太后们是绝不会用这个词的,她们绝不自称哀家,这一点,所有的对哀家一词的说明者都承认,也大都在它们的说明中了指出来,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分歧。

然而,人们还是会问,既然哀家是杜撰出来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场合杜撰出来,杜撰的依据是什么?前一个问题至今没有人回答出来,后一个问题有人的解释是太后死了丈夫,所以称哀家。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再仔细想想,太后的特点有许多,死了丈夫只是许多特点之一,为什么就偏偏用这个哀家?这里面好像还有些问题。

与旧小说、戏曲相比,如今的电视剧总是新的,所以这个词肯定不是现代人杜撰的。那么,是小说抄戏曲,还是戏曲抄小说呢?我的看法总的说来还是戏曲在先,更严格地说,是口头的艺术在先。

中国的章回小说,即早期白话小说,大多从说书人的脚本改造而来。应当是说书在先,小说在后(本文所谓小说,均指早期白话小说)。而说书——平话、弹词等曲艺与戏曲的关系非常紧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说书是一两个人演出的戏曲,戏曲是众多演员(五六个甚至更多)在说书。说书由于通常只有一两个演员,演出成本很低,所以可以把情节敷衍的很复杂、精细。戏曲由于演员众多,所以可以把某些场面演绎得更加直观、但是其情节必须略微简化。小说与戏曲(广义的戏曲,包括曲艺说书)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但是总的说,小说实际上应当在戏曲、曲艺(说书)之后。

有了这个认识,我们就可以解释人们常常解释不通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古典小说中描写的战争场面,往往都是主将的单打独斗,由斗将的胜负决定战争的胜负。这显然不符合古代成千上万的士兵进行拼死战斗的实际情况。事实上,中国古代的战争并不是由主将单打独斗来决定胜负的,史书上并没有这种记载,即使有个别“斗将”的情况也只是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双方的局部士气,绝不会仅仅由斗将来决定战争胜负。然而,在传统小说的描述中,战争几乎都是斗将决定其胜负。

那么,小说的这种描述是怎么来的?我们看《三国演义》中描写双方的战争,总是战争双方出场,射定了阵脚,主将出马,先是交谈几句,来将通名,为何犯我边境之类的,然后两个将军相互厮杀若干回合,一将被刺落马下,最后大军掩杀过去,战争就结束了。这正好是戏曲舞台上对战争的表现。如果说,小说可以更真实地描述战争场面(如现代西方小说那样),那么戏曲舞台上只有这样很抽象地表现,用主将来代表整个军队。所以。古典小说中的战争场面,应当是小说“抄袭”戏曲。当然,首先是说书先模拟戏曲,然后是小说记录说书。应当说,以主将来代表军队,这是古典戏曲的高度抽象,是古人非常巧妙的构思,用虚拟代替现实,但是,而在小说里却不幸被“弄假成真”,而实际上是弄巧成拙了。

戏曲、曲艺在中国古代文化传播中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中国古代大多数老百姓并不识字,他们得到思想文化知识的很重要的途径就是戏曲、曲艺。

而戏曲、曲艺演员们本身也往往没有多少文化,许多人并不识字。他们的表演靠师傅的口传身教以及虚心地观摩学习。当然,也有一些不得志而又有才华的文人为他们写脚本,但是,演员之间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主要靠口传身教、观摩学习以及本身的艺术创造。由于是口口相传,难免有以讹传讹的情况。我们今天分析戏曲、曲艺的唱词、道白,往往有看上去不通常理的句子,虽然听上去和念起来很顺口,但并不合理。那一方面可能是艺人们在舞台上的随心所作或者文化水平较低所致,另一方面也许就是口口相传致使的以讹传讹,而许多演员只知道死守师傅的传教,弄到最后竟不知所云。

各种戏曲舞台上的字音最初毫无疑问是当地的方言,今天京剧中韵白的字音即所谓中州音是徽班、汉班进京所致。在这以前,主要是昆曲的天下。昆曲后来也用中州音了,但是最早还是用苏州话即苏州城里的方言。由于要使更多的人能够听得懂,到苏州以外的地方演出,就得少用方言。昆曲是所谓百戏之祖,虽然也改了用许多“中州音”,但是,在戏曲中,仍然留下了许多苏州话的痕迹。

上面已经说到,如今昆曲的韵白基本上用中州音,也可以说是“官话化”了,但是,同样流行在苏州的“说书”却没有那样官话化,因为说书的听众大都听得懂苏州话。苏州评弹韵白的腔调与昆曲基本一样,但是官话化的程度低了很多。要明白当初的昆曲语音,几十年前的苏州评弹应当是一个好的模拟。

中国的人称代词,第一人称在古代主要有我、吾、余、予等,后来帝王独霸了朕,寡人等。到了中古时代,出现了俺、咱这两个称呼(咱更晚一些)。到了元明的杂剧、传奇中,咱、俺就用得很多了。昆曲之中也常常用到这两个人称代词。

在苏州话中,以an为韵母的字音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字韵母的读音为“哀”,如,班、灿、产、旦、饭、监(牢)、篮、慢、攀、铅、三、山、摊、弯、限、眼、赞、站等,其韵母均为哀。像“庵堂认母”,让评弹演员读,韵白就读为“哀”堂认母。俺也是如此。由于长期受北方话影响,如今能够读准这样的字的人很少了,需要像“考古”那样去考察。如今评弹中第一人称,如果用于正面人物,俺,往往用“中州音”,读为an,如“俺(an)林冲”。如果用于丑角,比如娄阿鼠,便仍然用“苏白”即苏州方言,说“俺这里”(音“哀”这里)。如今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哀这里”,其实“哀这里”就是“俺这里”,就是“我”

同样,苏州话中的指示代词有近指和远指。近称,有该答,哀答等称呼。“该答”容易理解,该就是这,如今书面语中仍然常用。答,表示地方。汤显祖《牡丹亭·惊梦》:“和你那答儿讲话去”。那答儿,就是那里。该答,就是这里。哀答,更是近指,“哀”实际上就是“俺”,哀答,就是俺答,我这里。只是时间久远,人们已经不知道这个俺字在苏州话里读哀了,因而就写了一个哀答

有人会问,俺的音调是上声,哀字却是阴平,声调相差太大啊。而这恰恰是戏曲、曲艺的特点之一。在戏曲曲艺的韵白中,上声字总是被念成阴平。比如“老汉李龟年”总是念如“捞汉龟年”。这样做,最初是为了是声音更容易被台下甚至到后排的观众所听清,长此以往,在戏曲曲艺中成为定规,不这样念反而被认为是念错了。这样的念法对老百姓影响很大,苏州人说姓李,李是念上声的,可是说到“黑旋风李逵、李元霸”等,一般人都说“逵、元霸”。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哀家”,实际上应当是“俺家”。在戏曲中,帝王可以自称孤家,帝王称大臣为卿家,粗人如《法门寺》中九千岁刘瑾和《凤还巢》中的监军,自称咱家(咱,音)。一般女子自称“奴家”,但是让太后、娘娘、公主一类的人物自称奴家显然不合适,但是可以称俺家,在早期的昆曲中,其音同哀家。实际上,哀家并不是只有太后才可以自称的,更不是因为孀妇才这样称。

清·李雨堂《五虎平西》十四回:“且说公主回到宫中,坐下想道:‘想哀家二九之年,姻缘注就,犹恐配着本国之人,不称哀家之意。常常想起,烦闷不过,情愿终身孤独,再不想到与天南地北的狄青夙有良缘之份!哀家一见这英雄,是心中所愿,奈非父母媒灼作合,哀家实是打算不来,难以明言,喜得师父前来说合。’”那单单国八宝公主尚未婚配,同样自称一口一个哀家

又如,清·华琴珊《续镜花缘》也是这种情况,十六回:“公主道:‘哀家自幼喜欢这一道,故而学会的。近悉驸马调兵出征,哀家也在此温习一番,也好与父王出力。’”

所以,如今所说“哀家是太后因丈夫去世所称”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是最近一些年才杜撰出来的不恰当的解释。

这样,我们可以大致描写出“哀家”一词的来历:

在戏曲中,太后、娘娘、公主等自称“俺家”,早期的昆曲使用苏州话,“俺家”读如“哀家”,由于昆曲在舞台上曾经的统治地位,使得戏曲和曲艺演员们口口相传,后来由于口语语音的变化,人们不知道哀家应当写为俺家,当人们做书面记录或创作之时,便依音写成了哀家,以后,以讹传讹,变成了哀家。到如今,更有人自作聪明地去解释为太后孀妇,故为“哀”。

从历史上看,哀家一词出现的很晚,在元代杂剧和明代传奇中并无此词,要到清代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也就是在昆曲或苏州平话或弹词兴盛之后。这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去印证,这确实可能是昆曲中方言的影响所致。

当然,语言文字的写法和读法是一个历史过程,而且是不可逆的历史过程。本文指出“哀家”应当是“俺家”的传误,只是对其历史演变的说明,绝不是说以后应当以“俺家”代替“哀家”。在戏曲、电视剧中,太后、娘娘和公主们尽可仍然自称哀家。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612874-980763.html

上一篇:闲说“羹饭”
下一篇:楼下的无花果开花了
收藏 IP: 27.211.14.*| 热度|

34 徐令予 武夷山 吕喆 张晓良 赵美娣 李轻舟 侯沉 张江敏 黄永义 王国强 李富春 姬扬 徐世文 陈敬朴 王启云 姚攀峰 钟炳 文克玲 尤明庆 朱晓刚 李学宽 陈新 赵建民 陆绮 强涛 俞立平 葛兆斌 xlianggg zjzhaokeqin decipherer biofans yzqts xiyouxiyou yangb919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30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4-18 15:09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