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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靠着大街,门口就是人行道,人行道外面是马路,马路的那边还是人行道。
人行道只有大概一米五六宽,水泥的,正规地说,是混凝土的(吴方言称水泥为水门汀,这是音译,但是小时候好像没有听说过水泥这个词。那时北方人称水泥为洋灰。我真不知道水泥这个词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什么时候成为了正规的用词。谁知道,请告诉我——哈,一开始就跑题了)。估计这些人行道比我的年龄还大些,反正也是“旧社会的产物”。水泥的人行道被划成交错的正方形块,从家门口到人行道边一共是四块半,外侧是石头的护边即北方人所说的“马路牙子”。与我家门面相对应的那三米来长人行道的东部,留下一个大约六十厘米见方的泥地,里面种着一棵法国梧桐,其年龄亦与我相仿,我小时候还能晃动它。整条街道都种植着这种树,间隔约五米,基本上没有空缺。
虽然,我家所处地段为市中心,但是,在解放初期,平时街上没有很多行人。由于家里的大多数地方都是地板地,不适合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游戏。另外,几家的孩子老在谁家造反也不是事情。于是,蹦蹦跳跳的事情往往就在街上。小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一般不会与行人冲突的。当然,疯跑是不行的,行人一般上街是买东西的,更有泡开水的(见博文《老虎灶》),与人一撞,非闯祸不可。只能较为文静的蹦跳,如跳绳,跨大步、车铁箍(滚铁环)、造房子之类的。划好了每行四块半正方形的人行道是孩子们经常“造房子”的地方,我想很多人小时候大概都造过,不过规矩可能各地有差别罢了,也有些地方可能不是男孩子玩的。造房子在苏州叫做“骑脚马马”,我们单腿踶踢的是一小块水缸的碎片,那东西溜滑,在水泥的人行道上得小心踢,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踢出“房子”的边界。从靠边的那半块正方形作为起点,可以造四间房子,然后到邻近的那一行折回造第五房第六房,等等。
夏天,人行道是人们晚上乘凉的地方。太阳快下山时,人们就在人行道上泼上水,等到吃过晚饭,人行道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凳子、竹榻、藤椅、木板等等。天黑了,大人、小孩在人行道上坐的坐、靠的靠、躺的躺,每人手里拿着扇子,纸团扇、蒲扇、折扇、鹅毛扇,有聊天的、下棋的、打闹的、讲故事的、吃零食的、打瞌睡的,一直到夜深。
人们还在人行道上劈硬柴(北方人称劈劈柴)、把弯钉子弯铁丝砸直等等。1958年,学校要求把水缸碎片磨成粉,作为耐火材料,每个学生都必须交若干斤,我们就在人行道砸、磨。但是,就这么折腾,一直到九十年代大拆迁,这人行道竟然没有什么地方能看出明显的损坏。只有在树边上,因为小树变成了大树,树根把靠近大树的水泥块顶起一些来了。
小时候,中间的马路是弹石路,约五六米宽。弹石路面是过去江南城市里最普通的路面,它由大小相似、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砌成。所用的不规则形石头即弹石的三个维度大概是:20cm×10cm×6cm。路面上先铺上粗沙子,然后把弹石尽量平整地码齐垒紧。所用工具为手镐,手镐一头尖、另一头如锤子,约长30cm,木把也约30cm。这些石头是被立着砌的,即最长的一个维度垂直地面,紧紧地挤在一起。这样砌好后,要单独挖起一块石头就极难极难。马路中间略高于两边,下雨后雨水流到马路牙子那里,而相隔二三十米就有一个下水道口。苏州雨水多,夏天特别是台风季节经常有大暴雨,但是马路上从来没有积过水。这样的马路在雨过几分钟后往往就干了。但是,这样的路有一个缺点,就是不好走自行车。轮子越小,颠簸越厉害,所以,街上极少有自行车。50年代前期,街上也基本上没有汽车。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运人靠黄包车,运货靠平板车。
那时,黄包车(即骆驼祥子拉的人力车,北京人称洋车)是街上最多的车子,乘黄包车出门,就如同现在出门打的。我家门口附近就经常停着多辆黄包车,黄包车夫之间为争夺顾客时有争吵。他们与商户有时也吵架,当时在我家门面上开湖笔店的程文祥先生有时就与他们吵架。这位程先生脾气有点怪,早晨开门未有生意之前,他往往不理睬向他打听问讯的路人,甚至乱指一气。也容易为一点小事与黄包车夫吵起来。当黄包车夫向他说,现在解放了,我们是工人阶级(在黄包车夫眼里,开店的是资产阶级)。程先生会讥笑他们:工人阶级?两角钱,拉我去阊门!我们小孩子会在背后偷偷议论程先生反动。
如果装运大件物件,如机器等,就用“大榻车”,十几个人一起拉。一人驾辕,其余人分两列,每列各拉一根很粗的长绳。拉时大家一起唱号子,不是喊,是真正的唱,其曲调与《大路歌》旋律极为相似,我以为《大路歌》即以此为基调。由于不是天天路过,所以,每当这种“大榻车”路过,孩子们必到路边观看,听工人们唱号子。
1952年,苏州开始有了公共汽车,全市一共三路。当时,我家门口西五六米处就要成为3路汽车(拙政园——石路)的一个站点。当时,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设立公交车站,怕原来的路基不足够好,就来了一个施工队,十几个人。他们把原来的路面挖开五六米长,挖深,放进一些大石头,再把地基夯实,最后铺上原来的弹石路面,干了不少日子。我和邻居的小孩都第一次见打夯的,觉得很新鲜,印象很深刻。他们打的夯是一根粗大的方木头,比大人的肩略矮,底下包铁板,上部有一个把手,下部有四根绳子,一人扶夯,四人拉夯。由于打了许多天夯,他们的夯歌的曲调我至今记得很清楚。扶夯者领唱(下面的简谱音符中,红字表示高音,绿字表示低音),比如:拎起来啊(3331),众应:嗨——吭(2-31),领:拔起来啊(6331),众:嗨——吭(2-31),领:招式照样(几乎是在说喊),众:嗨——吭(2-31),底下,领着往往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但音长总占四拍,众人总是响应:嗨——吭(2-31)。在打了若干次之后,领着一声带有一点抖音的“哟——”(5——,),众人就唱起“副歌”:唷吭唷佐喽吭唷,唷——,唷吭唷吭,一夯又一夯呕(65165323,5——,653653,353212——)。唱副歌时,全体情绪高亢,掀起一个高潮。接着,又恢复到开始的领唱“拎起来啊”。我们都学着唱,自己做游戏也唱着打夯,所以,这个曲调几十年都没有忘记。
慢慢的,黄包车越来越少,据说那东西人拉人是“不平等”的,不过有了三轮车。1958年,黄包车彻底消失了,当时就听宣传说,最后的黄包车进了博物馆。但是公共汽车越来越多,由于公共汽车价格便宜,坐三轮车的人不多,人们大都乘公共汽车。大约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三轮车也没有了。
门口的马路与苏州的大多数街道一样,在60年代中期被改成沥青路面。那时我已经在北京上学了。回家的时候,就觉得街上都是人,仿佛是变戏法变出来似的。
现在,那段街道上车水马龙,过去的房子、人行道、马路、树等等都变掉了,它们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只是那个曾经的空间永远存在于我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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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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