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不满与小满

时间又到了小满节气。小满节气如今通常在每年5月20日到22日之间，今年的小满在5月21日。为什么称小满呢？好像有这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小满节气意味着进入了大幅降水的雨季，雨水开始增多，往往会出现持续大范围的强降水。小满反映了降雨量大的气候特征：“小满小满，江河渐满”。另一种说法是此时黄河流域小麦开始灌浆，尚未饱满，故称小满。

我对这两种说法都不很满意。二十四节气的完整名称，首先出现在西汉年间的《淮南子》上，说明其名称似乎应当反映战国到西汉时期中原地区人们可见的天文、气象或其他自然和社会状况。

小满名称由来的雨水说，似乎不符合中原地区的气象特点。实际上，五月二十日左右，雨区往往还只在江南、华南地区。而中原地区恰恰正气温较高而干旱缺水，决没有雨量充沛，水体开始“小满”的状况。即使是淮河流域，雨量也没有可以称小满的地步。至今也没有看到说两千多年以前的战国时期有此气象现象的说明。

至于黄河流域的小麦，5月20日前后倒确实处于开始灌浆的时期，不过，两千多年前的西汉以及更早的年代，小麦远还没有成为中原地区的主要粮食作物。那时候中原地区人们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粟（小米）。“食粟”仍然是人们主要的吃饭方式。用极次要的作物的开始灌浆来命名节气，似乎不合常理。

“既然你对两种解释都不满，那么，什么是你满意的解释？”

我也没有。我只是对现有的两种解释不满，但是也提不出特别满意的说法。我只是想到，在“小满”时节，中原大地上应当是长满了各式各样的绿色植物，不再看得出寒冬引起的枯枝和黄草。盖满大地的这些正在成长中的绿色植物，所以称为小满。

对于这个解释，我自己也还不是特别满意。不“满”，但是也拿不出“满”的办法。正如现在许多人对于现有的大学招生办法不满，提出了很多意见，但是也都没有提出来更合适的招生模式。

《说文解字》：“满，盈溢也。”这就是说，满字的本义是水充盈了盛水的“容器”，再多就要溢出来了。由水引申到其他物体，在一定范围中充实，放到不能再放，就是满。例如，河里的水满了，再多就要泛滥了。碗里的饭盛满了，再盛就放不下了。

当然，实际上并不真的一定充实得一点也不能再放，只是基本上不能再放，甚至只是各处都是，也就称满。如满天星斗，蒌蒿满地芦芽短，琳琅满目等等。

人们都希望好事满满、

人们要生产，总是希望自己的产品多一些，打猎的希望满载而归，打鱼的也盼着“晚上回来鱼满舱”，种粮食的农民则希望粮食满仓。过去农村人取名为“满仓”的不少，就是因为人们有这样的期盼。

足足一千钱穿成的一贯称为满贯。打麻将牌的人把最大的和法称为满贯。《沙家浜》中阿庆嫂对胡传魁说：“我管保您连和三把满贯”。打网球最重要的比赛称大满贯赛。乒乓球运动员最希望的也是要得到所有重要比赛的冠军，称之为大满贯。最坏的人罪大恶极已到末日，称为恶贯满盈。

人们希望物质上的满足，也希望得到精神上的满足。满心欢喜，满怀希望，说的都是精神上的满。两方面都满才是美满。

但是，古人就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过于满，就容易带来麻烦。物质上过于富裕，精神上的过于幸福，自己过于张扬，志得意满，就容易遭人嫉妒，引起灾祸。所以，《尚书·大禹谟》中记载，伯益对大禹说：“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那就是劝人谦虚，力戒骄傲，切莫心满意足，洋洋自得。

《荀子·宥坐》中说，孔子去瞻仰鲁桓公之庙。当孔子从守庙者那里知道那就是作为“座右铭”的欹器时，告诉学生这就是“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的欹器。他让学生往欹中注水，果真“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于是孔子喟然而叹：“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哪里有满而不倾覆的呢！）”

于是，子路问孔子怎样才能够“持满”呢？孔子说：“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这就好像欹器中水满了就要舀出一些，减少一些，不要太满的道理）”。

这里欹器中水太少不好，太多了也要倾倒，只有“中”才能够“正”，表示的也就是古人强调的“中庸之道”。

但是，中庸之道并不是真的“甘居中游”，中庸的目的是更大的进取。孔子对子路所说的那一段话，是“持满”之道。也就是说，“守之以愚”，是为了更加“聪明圣知“；“守之以让”，是为了“功被天下”；“守之以怯”，是为了更好地“勇力抚世”；“守之以谦”，是为了更加长久地“富有四海”。

我们学习古人的智慧，不自满，也正是为了要不断进取。“谦虚使人进步”，最后还是落实到进步上。

俗语“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意思是瓶中装满液体晃不响，装半瓶液体时一晃就响。比喻充实的人谦虚寡言，而浅薄的人偏偏爱显示、好夸耀，好像读几句书，于是咬文嚼字，酸溜溜的晃荡出来，这就叫做半瓶醋。

只有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才能够下功夫去学习，补足自己的缺憾。

《庄子·秋水》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是当他“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的时候，才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于是望洋兴叹：“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不再自满，就是进步的开始。

对于做研究工作的人，这里的不再自满，不但是对于个人自己不再自满，而且是对于人类取得的理论成果不再自满，也还是要看到不足之处。

处于20世纪初的物理学家，并不因当时经典力学、经典电磁学的近乎完美的伟大成就而自满。他们不但看到了那满天灿烂的晴空，而且看到了天边那两朵小小的乌云——迈克尔逊实验与以太之间的矛盾以及黑体辐射问题。也正是对这两朵乌云的不满，产生了20世纪物理学最伟大的革命性成果，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继承前人的经验和找出可能的不足，正是这“满”和“不满”，促进了我们不断地发展。

如今，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工作条件，即所谓生存环境，比过去的几十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我们对此应当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自己也应当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如果完全的、百分之百的心满意足，那就可能会失去进取的动力。极端地说，一个没有任何欲望的人，也就没有了生活的动力。反之，如果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满，满腹牢骚，对什么都看不上眼，就容易产生心理疾病。

总之，极端的满意和极端的不满，都是不好的。对于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我们就是要在满和不满之间，即基本满意但还有所不满之中，巩固成绩，找出差距，修正错误，求得不断的进步。在这个意义上，大概可以说就是“小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