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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与“两下锅”
有时候,多认得一个字,也能够多得到人们的一些尊重。记得几年前,与一位老友一起去参观在苏州的“中国昆曲博物馆”。那个博物馆的馆址也是全国重点文物,全晋会馆。去的那几天,正好有一个什么昆曲的活动,全晋会馆的大门上挂着长长的一个横幅,横幅上当然有许多字,其中有一个“爨”字。这是一个生僻字,许多人不认识,即使认识的,也只是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是炊,烧火做饭,怎么写到戏曲博物馆的横幅上呢?我知道这个字,便与老友说到,这个爨(cuan4)字在这里的意思是演戏。这句话正好被看门的同志听到了,他插话说,懂得这个字义的人还真很少。他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友善和谦恭,很客气地把我们领进了博物馆。
爨的本义就是炊,烧火做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最上面的部分表示双手拿着锅,中间的冖表示灶门,下面的林和大是两只手拿着两根木头放进柴灶,底下一个火。这个字正好会意两个人在做饭,一人在灶上,另一人烧火。几十年前我们都还是这样“炊事”的。
《左传·宣公十五年》说宋国被楚国围困,已经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程度。《红楼梦·第一〇五回》要查抄宁国府时,带队来查抄的西平王说,“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这里的爨就都是烧火做饭的意思。
作为名词,爨就引申为灶或做饭的人。《墨子•备城门》:“二舍共一井爨。”
范成大《栾城》诗:“颓垣破屋古城边,客传萧寒爨不烟。”说的都是灶。
这样,爨字的意思,基本上都与烧火做饭有关。那么,演戏怎么也是爨呢?
词典上这样说:爨是宋杂剧、金院本中某些简短表演的名称:《讲百花爨》、《文房四宝爨》。旧时亦以爨或爨弄指演剧。宋周密《武林旧事•圣节》:“杂剧,师贤已下,做《君圣臣贤爨》,断送《万岁声》。”
生活在元、明之交的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三十六·院本名目》中对于爨说得较多:“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釐而二之。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
爨或爨弄,实际上都是“一锅烩”的意思。
当然,《辍耕录》还提供了另一种说法,“或曰:宋徽宗见爨国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朱粉,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因名爨弄。”这里所说的爨国是指古代在今云南省境内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
我赞成爨或爨弄是从“一锅烩”这个自本义引申而出的说法。上面说到“爨是宋杂剧、金院本中某些简短表演的名称”,那么我们看看《辍耕录·院本》中记录的带爨字的剧目:
人参脑子爨,断朱温爨,变二郎爨,讲百果爨,讲百花爨,讲蒙求爨,讲百禽爨,讲心字爨,变柳七爨,三跳涧爨,打王枢密爨,水酒梅花爨,调猿香字爨,三分食爨,煎布衫爨,赖布衫爨,双楪纸爨,谒金门爨,跳布袋爨,文房四宝爨,开山五花爨
这些带爨字的剧目的内容我们当然无法得知了,但是从这些剧目的名称可以看出,它们基本上都是一些“杂拌”,而不是讲某一个具体的故事。
《辍耕录·院本名目》还提供了相当多的虽然名目上没有爨字但实际上都属于“杂拌”一类的“诸杂院爨”,我们来看看若干剧目的名称:
闹夹棒六幺,闹夹棒法曲,送宣道人欢,逍遥乐打马铺,扯彩延寿乐,讳老长寿仙,夜半乐打明星,欢呼万里,山水日月,集贤宾打三教,打白雪歌,地水火风,夜深深三磕胞,佳景堪游,琴棋书画,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上小楼衮头子,喷水胡僧,打注论语,恨秋风鬼点偌,诗书礼乐,论语谒食,下角瓶大医淡,送羹汤放火子,擂鼓孝经,香茶酒果,船子和尚四不犯,皇都好景,四偌大提猴,双声叠韵,上皇四轴画,三偌一卜,调猿卦铺,倬刀馒头,河转迓鼓,蓑衣百家诗,埋头百家诗,偷酒牡丹香,四偌卖诨,四偌祈雨,松竹龟鹤,王母祝寿,四偌抹紫粉,四偌劈马桩,羹汤六幺,清朝无事,丰稔太平,一人有庆,四海民和,金皇圣德,皇家万岁,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埋头千字文,讲来年好,讲圣州序,讲乐章序,讲道德经,神农大说药,食店提猴,……
把一些互不相干的内容、角色等等都放在一起,用做饭做菜的一锅烩来比喻,艺人们称之为爨,应当是很自然的事情。
直到现在,我们还常常听到“两下锅”这样的戏曲术语,例如“京梆两下锅”(或“京剧、河北梆子两下锅”),“京剧豫剧两下锅”之类的语汇。例如,梅葆玖和马金凤两位艺术家曾共同表演《穆桂英挂帅》,其中梅葆玖唱京剧曲调,马金凤唱豫剧曲调,就是两下锅。
百八十年前,表演京梆两下锅的场合很多。今年京梆两下锅《红鬃烈马》还大受欢迎。
所谓两下锅甚至三下锅,就是舞台上剧中人不是唱同一个剧种,两种或几种戏曲在一起“一锅烩”了。这实际上也是爨,不过换成了较“现代化”的口语罢了。同时也说明,传统戏曲表演中用做饭做菜来比喻演剧,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一种传统。
实际上,今天人们所用的戏曲术语“串”就是“爨”的讹传或简写。我们所说的客串,应当是客爨;反串,应当是反爨等等。这个爨字,实在是太复杂太难写了,在艺人和民间老百姓的圈子里,很容易被“简写”。换一个字来代替它,非常正常,也非常有必要。
有人可能会反驳,爨和串不是一个音,声母有差别,爨读cuan4,串读chuan4。其实,老百姓写字,简化,不特别抠这样的音,特别是这样的平舌音和翘舌音。何况在过去几百年中,唱戏的和写字的老百姓很多地方都分不清楚这两个音。
举两个例子,窜的“正字”是竄(音cuan4),这是一个会意字,老鼠在洞穴里竄。后来民间简化为窜,成了形声字,表音的串,音chuan4。显然,没有管平舌还是翘舌。再举一个,北京郊区有村子名“爨底下”,可是前些年当地人都简写为“川底下”,这还是在平舌音和翘舌音分得最清楚的北京市。
所以,从字义上分析,客串、反串很可能就是客爨、反爨的简写,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忘记其原来的写法了。当然,这也只是说明,并不是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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