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塔与鸡爪

那天与人说起来一件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儿子还小，我住在我爱人单位在济南市郊外租用的一所房子里——那里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是一个乡村的“知识青年点”。文化革命结束，知识青年们都回城了，我爱人所在单位刚恢复——那个学校在“砸烂公检法”的“无法无天”的“革命”中被解散了——正好租用了那个“青年点”给从各地“归队”回来的干部和教师做宿舍。我把孩子从托儿所接出来，抱一段、走一段，大概要步行五十分钟才能到家。

从幼儿园出来，在当时山东大学的家属宿舍的东南角，有一棵高大的雪松，就像下图所示的样子。与下图不同的是它边上没有别的树，所以显得格外高大。

手里抱着孩子，总是要不停地跟孩子说话。看见高大的雪松，我就问孩子，你看这棵树像什么？我本来的意思是想告诉孩子这棵树像一座高大的宝塔，书上都说雪松的树冠如尖塔，所以有地方称它为宝塔松。孩子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说：“像鸡爪”。

可不是像鸡爪嘛！孩子看到的是局部的枝叶，在小孩子的眼里，他就看到了这些像鸡爪似的枝叶。

孩子与成人的出发点不同，他们的思维还没有那么多“思维定势”，所以，他们往往能够想出来我们意想之外的事情。我想，我们应当保护小孩子的这种善于想象的积极性，不要急于用我们成年人的思维定势去限制他们。

我们当然必须教育孩子，所谓教育孩子，也就是把一些既定思想灌输给他们。这种灌输有的是必须的，例如，社会生活的规则，礼貌、道德、生活常识、科学知识等。有些则没有必要，例如，绘画的时候，简笔画画太阳，总是先画一个圆圈，然后边上画上一道道的“光线”。如果我们事事、处处都把孩子的思想管得很死，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把我们的思想强加给他们，时间长了，就有可能束缚孩子的思想发展。

我们需要尊重孩子和学生的思想，让他们发挥想象力，有想象力才能够有创造力。但是，我们发现，如果小孩子还有一点想象力的话，我们的大学生、研究生好像倒缺乏他们应有的想象力。我看有些学者给小学生作讲座的录像，小学生发言很热烈，争先恐后，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思想很活跃。但是，研究生听报告，提问题的就往往很可怜。从小学生到中学生到大学生到研究生，学历越来越高，思想的框框也越来越多。

学生的思想过于死板，我看是与我们的许多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有关的。

在学校的教育上，我们不应当把学生的思想全都管死。一切都给予一个唯一的标准答案，除此之外的答案都认为是错误的。在标准答案的长期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学生往往是没有自己思想的，没有创造性的。而现在的教育，差不多都是只给学生一个标准答案，一个不能怀疑的答案。而学生只需要记住这些标准答案，而不是去了解为什么有这样的答案。

在学校里，我们往往形成一个思维定势，那就是老师讲的就是正确的（这里我说的主要是指学校里的“好学生”，我所接触的也主要是这样的“好学生”。这些好学生往往是“寒门子弟”，在中小学就老实听话、读书认真。实际上我们的大学里特别是重点大学的“好学生”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寒门子弟”。这一点与现在的所谓“舆论”并不一致，倒与实际的调查相契合。——有一点跑题了）。许多研究生做研究工作，往往缺乏自信，他们动则问导师：老师我这样做对不对？我会对他说，你应当首先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先自己说服自己。

在学校的各门课程中，数学是特别重要的课程。而在数学课中，命题的证明又是最重要的环节。这是教育和培养学生有独立思考能力最重要的手段。命题能够自己证明，就不必依靠别人，不必依靠教师，自己就能够建立起自信。但是，很遗憾，我们现在的各门学科的教学中，命题的证明最被不重视——至少大学的课程是这样，课堂讲授时一带而过，练习题不大做，考试更少涉及。现在的教师没有几个人愿意跟自己过不去，跟学生过不去。——证明题的阅卷比判断题、选择题所花费了精力不知多多少，最后搞得自己累得要命，学生抱怨，最麻烦的是领导不满意。

之所以产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我们对教学、教育的评价都只依靠几个数字指标。对人的教育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而简单的几个数字指标是绝不可能真正反映出教学和教育成果的高低好坏的。但是，如今教育的管理者就是偏偏想凭借这几个数字指标来评价，来管理。我们的教育之所以有这么多问题，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此。

当然，上面所说的是大环境。大环境恐怕一时难以改变。但是，小环境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说了算的。我们每个人差不多都有自己可以说了算的“一亩三分地”。在家里，家就是一个小环境。在学校，一个课题组或者一个导师手下带着的几名研究生，就是一个小环境。在这种小环境里，家长不要过于强势，尽可能要让小孩子有想象力。现在很多家长在小孩子太小的时候太放任孩子，使得孩子没有规矩，不懂得社会生活的规则。而在孩子略大一点例如上了学，就把孩子管得死死的，全盘限制了孩子的思想发展。

在学校的课题组，导师就要尽可能让研究生有独立的思想。要有一个比较民主的思想环境。一个民主的学术环境对于一个课题组是很重要的，导师不要搞一言堂，要尽可能让学生有说话的机会。有的时候，导师也要向学生学习。有些新的技术，学生学得快，导师就要虚心向学生学习。这样更能够形成民主的学术风气。有了好的民主的学术环境，学生能够得到更好的锻炼，学到更多的本领。整个课题组也能够出更多的学术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