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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突然就吹起来了,樱花似乎也突然就开了。说是“突然”,大抵是因为整日只顾着低头走路,而不关心身外之物罢了。北京的春天和别处的,比如我故乡的,有怎样的不同,我无心去比较,也无需比较。每一片地域,总有属于自己的风,自己的花,就好像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总有属于自己的眉眼,自己的故事,说是与气候或经纬有关,其实也是与看风景的人有关吧。
风景旧曾谙,眼睛却是挑剔的,又似乎还留着曾经沧海的惯性。冬日里,它们注定是悲哀的,被寒风吹得隐隐作痛,即使是雪,也白得让它们禁不住憔悴。那些有意被涂成统一的红色的楼宇,与雪相映衬,白里透红,倒也是一种美,只是,美得有些张扬,有些妩媚,我不太喜欢,比不得素雅的草垛,一夜之后变成灰白相间的雪堆,安静地就像午后墙头上的猫。
如果风不大,我很愿意就做那一只懒洋洋的猫,蜷曲着身体,在阳光下半眯着眼,不问世事。那些绕着操场溜达的情侣,那些在足球场上奔跑的人群,以及那些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孩子们,都是与我无关的。按海子的句式说,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阳光。仔细想想,别说人类,诗人即使关心一下自己想必也是无奈的,单是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恐怕就只能建在穷诗人的想象里吧,而那里是否“春暖花开”,又有谁知道呢;至于“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之向往,则近乎痴人幻想了:马早已累死在草原上或马戏团里,或在虚伪的战场上充当活动道具,在南方的乡下,精心喂养的不是马,而是猪或者鸡鸭罢了;柴禾早已腐烂在山上,甚至连斧头也锈蚀了,扔在煤气灶下的角落里,或许还有像我母亲那样的人,到山上耙柴,把枯黄的落叶松针和松枝捆扎成沉重的包袱,一步一步,背下山来;世界永远在“我”之外,也在北京之外,在诗人那里,最远的世界或许是西藏,而于我,最远的世界却是我与诗意之间的距离。晒着太阳,眼神似乎变得迷离,正如这里说的也好像有点散漫,且把诗意的梦想拆解得七零八落,自己都觉得颇为无趣,或许世上的事原本就禁不起“仔细想想”吧。所以,还是姑且补上一句:我不关心诗歌,我只关心风花。
然而,风花又何劳我的关心呢?春风自在地吹,从东城到西城,从铁狮子坟到嘉峪关隘,都是温暖的,吹得响亮;樱花放肆地开,从粉红到雪白,从玉渊潭到武大东湖,都是美丽的,花得耀眼。我打樱花树下经过,在春风里徘徊,也不过是世俗的看客而已。相比之下,我是否更应该关心下粮食和蔬菜,关心下生病的奶奶、操劳的父母,或是淘气的孩子呢?或许都是必要的,无论遥远,还是切近,无论形而上,还是形而下,都与我构成关系,都与我之心相开关。《大智度论》说:“人心可分为两种:一是念念生灭心,一是次第相续心。”钱穆先生释之为,“念念生灭心”,忽起忽落,前念后念,譬如雨点,点滴下落,各不相顾;“次第相续心”,则前后连贯,因甲及乙,譬如河水,后波追逐前波,便成川流。(《中国思想史六讲》)在我看来,雨滴之心,犹如地铁上紧贴的身体,看似前后紧密,却无处不是缝隙,隔着彼此的衣服,更隔着心与心的距离,各不相顾,念念生灭而已;川流之心,却犹如生命之链,血脉之亲,父父子子,生生不息,又如轮回之季节,春夏秋冬,风雨霜雪,前后连贯,次第相续不断。钱先生意在借人心来界说次第相续的思想,自然非关风花或者雪月,只是他所关心的或许是思想之体系,文化之历史,而我胡思乱想的却是人心之隔与不隔,生命之继与不继吧。
今日之风,已非昨日之风;今岁之樱花,亦非去岁之樱花。然,正如此刻,风继续吹,樱依然花,次第相续,便好罢!
1400字/2012-3-29 春天里
(发表于2012年4月27日《中国社会科学报》“后海”栏目,发表时题为《樱花开时》,略有改动,今贴上原文。感谢责编刘维维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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