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八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火车。直到今天,我也没见过火车的火。火总在看不见的暗处,在每一块煤渣的身体里,就像许多年前就潜伏在体内的毒,不停地积聚,又不停地耗散。
从南方到北方。再从北方到南方。如果忘记方向,抵达就和出发一样;如果忘记明天,火焰就和灰烬一样。
2、雨后的枯草,还是枯草,潮湿,暗黄,如同一张失恋后的脸,或是许多年前就已寄出却未曾抵达的情书,字迹早已模糊,温度早已消逝。
二十米之内,铁轨连着铁轨,石子挨着石子;二十米之外,一切事物隐没在晨雾里;更遥远的地方,是一个谜团;而那些与失眠紧密相连的记忆,却草木繁盛。
窗外的绿,是上个月的,去年的,还是更早?那些依然绿着的,比如松针,菜地,比如立春的河水,以及路过它们的火车:你说,它开往春天;我说,它开往终点。
3、我注视那些麦子。那些高过土地的麦子,她们无法高过铁轨,却可以越过人的眼和规训;她们无法终老一生,却可以在诗歌中永生。她们只是生长,她们只是麦子。
咔嚓。咔嚓。遇见她们,仿佛就看见一个人乘天梯而去,听见火车和肉体的撞击声,那是生命的绝响,也是诗歌的火花。只是,花开的声音,格外长久,也格外残酷。
4、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最后的羊,一定是放羊的人。
他坐在地上,嚼着青草,想着心事;他哼着胡乱的歌,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羊儿们抬起头,瞟了瞟火车,以及火车之上的我。他抬起头,瞟了瞟他的羊。羊儿们继续埋头吃草,他继续想他的心事,数他的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5、夕阳如同石头,陷入坚硬的黑暗与沉默。黑暗,是黑暗世界的天使;沉默,是沉默者的羔羊。
羊群早已走失,就在昨天,仿佛一束光,从体内消逝。
我开始怀念。天空划过流星,平原上升起火焰。
6、毛茸茸的夜晚,黑漆漆的旧梦。偶然的停顿,只是一次意外的出轨。
或大或小的站台,或多或少的乘客。你睡在别人的鼾声里,别人睡在你陌生的想象里。两个注定擦肩而过的人,正如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平行,意味着相逢的回忆,相交,却满含痛苦的血泪。
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自己的情人,或敌人。而消灭他(她)们的唯一方法,就是给自己修一座崭新的坟。
7、蚂蚁从梦里醒来,稻田里的树,彷徨四顾。瘦弱的秧苗,呼唤着尖叫的油菜。兄弟们都在北方,复制山水:低矮的叫窝棚,高大的叫墓碑。
比如那三座墓碑,并肩站在麦地里,像一株麦子紧挨着另一株麦子:这是死者留给生者的最后祝福。许多人在麦地里耕作了一生,还没来得及收割,就和他们并肩站在了一起:他们的身旁,开满麦穗。
此刻,他们在诉说异乡的寒夜,还是在怀念故乡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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