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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在《男之俊》里说,“我看到的最好看男人,很奇怪的,多是僧人。有一年去山西五台山,一进山,便震住。只见满目袈裟的明艳的黄,衣袂飘兮,底下皆是一付白或黑的绑腿,足上一双草鞋。……头颅及脸颊的轮廓均清晰、简练。大约是在出家人的世界里,他们一扫处身人群的拘谨落寞表情,显得十分昂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或许比她更彻底一点——我看到的最好的人,就是僧人。
一直期待这样一副场景:几位友人坐在一间小屋里,话题不求旷达古今,只求关照到世间沙粒一般的细碎烦恼;情感不奢酣畅浓烈,惟愿熨帖每人最细微处心思。但这场景并不易得——屋舍与友人常有,而契合的话题与心境难寻。
但是昨天,这场景竟不期然而至。是在龙泉寺一间日式风格的禅房里,两位法师与几名义工席地而坐。打坐二十分钟后,大家开始与法师交流。
一位年轻男义工说,自己现在想开一家公司,这样是不是贪心?法师说:“这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赚更多钱,那是贪;但如果是为了更好地服务社会,为社会提供就业岗位,那就是功德。钱本身并不坏,关键看你的发心。就像刀,既能杀人,也能雕刻出很美的花。不过你的问题是,现在才28岁,有点年轻,可能过几年再创业更稳妥一点。”
还有一位男义工表达了自己对僧人的仰慕之情,说每次上山看到法师们神清气爽、身姿挺拔,就非常羡慕,而自己的身体则是各种难受,腰椎颈椎脊柱都很别扭,他问法师怎么调节。法师给出了站桩之类的建议,然后提出“每天做20件善事。”“啊,20件?太多了吧。”法师说:“很容易的。你在地铁上看到有人乞讨,就给他钱,或者为他祈祷,希望他早日脱离贫穷,这算一件;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问候一下,这算一件;到了单位,扫扫地、擦擦桌子,又是一件;给领导泡杯茶,也算一件;回到家给自己的老婆说一声‘亲爱的’;给好久没有联系过的朋友发一条问候的短信……你看,20件,很容易就有了。”
法师对我们说的话看起来很平常,但如果仔细体会,这些话里包含了观察和判断。比如对待有的人,法师直言不讳,“你对长辈不怎么敬重吧?与同事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吧?”等等;而对于我,大概法师觉得我是个弱势的人,所以就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虽夸张却真诚),并且让我尽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来矫正自己的悲观想象。还有两位女义工现在正处于找工作的阶段,法师祝愿她们能够早日找到工作,并且让我们一起给她们一点掌声鼓励。
晚上,换了一间大教室,大家继续聊天。这间教室所在的楼其实还未完全修好,我们纷纷踩过教室外零散堆放的木板上,咯吱作响。可就是这样的“半成品教学楼”,人气还很旺,我们教室隔壁也坐了一屋子人(可见人是多么渴望交流的生物)。
一位女生表示自己很不理解那些隐居修行的人。法师问:“你谈过恋爱没?”女生沉默,倒是另一位女生替她回答“谈过”。法师答:“你谈过恋爱,肯定能体会到恋爱的快乐。但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能够体会到你这种快乐吗?他肯定体会不到。人不到特定的阶段,很难体会到那一阶段的快乐。所以你现在不能理解隐居者的快乐。”
我也问了一个问题。我吃蛋奶素已大半年,家里人现在已经基本能接受了。最近我打算把蛋奶也戒掉,吃纯素,但是这样一来会有更多东西不能吃,所以我担心与家人朋友相处时会不方便。法师首先赞叹了吃素护生的发心,随后说:“我来分享一个我们僧团里的故事吧。有兄弟两人,都打算出家,他们的父母起初都不答应。于是兄弟二人轮流回家劝服。哥哥回家后,不占荤腥,与家人关系紧张,结果父母不同意他出家;弟弟回家后,父母做什么他吃什么,百无禁忌,父母一高兴,于是答应他出家了。现在的结果是,弟弟已经出家,而哥哥还在家里。”众人笑。法师说:“如果你不吃,家里人会担心你营养不良,所以为了让他们高兴,你可以陪着吃一点。我们做事情,发心很重要。如果你不是为了贪恋肉食的美味,而是为了与家人处好关系,那么吃点三净肉,也是可以的。我们应该‘恒顺众生’。完全纯素,也是一种执着。”
我本来想说,纯素食并不会营养不良,但想想又觉得多余——这位法师在出家前已经长期吃素,而且这里的僧人,几乎每一位都气色红润,行走如风,完全可以充当“素食有益健康”的公益广告代言人,他怎么会不知道纯素食的好处呢?想来,他所说的“家人会担心你营养不良”,是真的站在我家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而完全把他自己的看法舍弃了,是真正的“恒顺众生”。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很多问题都更清晰了。
比如,为什么我今年春节回家,我父亲非常能够接受素食主义,而母亲则仍然比较反对?一言以蔽之,我与父亲的沟通更多一些。每周都给他打电话,而且我知道他对于饮食卫生、健康非常注重,所以我时常发给他一些食品卫生方面的负面新闻链接,并且将《救命饮食》之类的书带回家,他也许能感受到我是真的为他的健康着想,所以他就接受素食了。而我母亲呢?我们的沟通实在不多。与自己的母亲都没有显示太深的感情,她怎能相信我是在“关爱动物”?另外,短时间之内我也无法证明“素食有益我的身体”(我长期在外地生活,她很难体会到我身体的变化),她怎么能不担心我的营养?所以,在谈论饮食问题乃至任何问题之前,首先要让对方感觉到你对他/她的爱,感觉到你是完全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这样才能有效沟通。
另外,我之前在网上的一些关于素食和动保的回复也欠妥。比如有人质疑“难道动物保护比救助失学儿童更重要吗?”我曾经对于这类问题不屑一顾。因为这样问的人,往往既不保护动物,也不救助儿童,仅仅只喜欢在微博上掐架。我以为陈嘉映的《救黑熊重要吗?》一文就是最好的回答。但现在我觉得,一篇逻辑分明,有理有据的哲学文章,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因为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性失明”,只看与自己观点相应的,而不喜欢看批驳自己观点的文章。其实,有人质疑我的观点并不是坏事。如果从“恒顺众生”的角度来说,我完全可以接纳、乃至赞叹这些质疑者,赞叹他们对失学儿童的关心。然后进行一些调查,估算我们每年在餐桌上浪费的粮食,可以换算成多少位失学儿童一年的学费;可以换算成多少位山区孩子一年的伙食费等。接下来,再进行一些综述性报告,关于城市人饮食“富营养化”以及“过量营养加快衰老”等等。最后便可以很自然地劝导富裕地区的人少吃一点肉食,为失学儿童做贡献……其实这些研究都不难找到(或许已经有现成的案例),难就难在最初的心念:接纳、赞叹那些质疑我的人。
法师们在解答问题时,我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很多话听起来非常慈悲和通达,似乎应该是从老人嘴里说出的。但是他们并不老,不少是从高校或者公司里直接过来的。偶尔也会卖萌。比如昨天有人问法师的出家经历,他想了想说:“我的经历很好玩,但是今天时间有限,就不说了。”大家很失望,他最后在结束的时候说:“欲知我出家经历,且听下回分解。”
他们的生活并不仅仅是坐禅诵经,就我这两天遇到的僧人来说,有些在工地上帮忙,有些在厨房里分配任务,有些在图书馆看书,有些则是解答各种年龄、各种背景的居士或者义工的问题……而头天为我们解惑的法师,第二天则带着我们站桩、练习易筋经。昨天,当我们走出禅房的时候,恰好来了一拨访客,领队的人举着牌子:“北大参访团”。据说,很多北大师生好奇为何总是有校友出家,于是大家专门组织了此次参访。一位义工说:“不能来参观呀,一来就不想走了。”大家都笑了。
我来过,不过并没有不想走。但我相信,在这里能遇到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人。所谓最好的时光,就是你通过这段时光,领悟到其实所有时光都是美好;所谓最好的人,就是你通过他们,会觉悟到,所有遇到的人,都可以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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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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