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闹铃让他从半睡半醒中彻底醒了过来，摸索着拿过手机来一看，已经六点半了，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刷牙时看着镜中那苍白毫无力的脸，很多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脸；看着镜中的脸，仿佛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为很少见到阳光的缘故，脸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好像福尔马林泡过一样，白的让人害怕。

胡乱地接了几捧水洗了把脸，就从抽屉里拿出昨晚睡前揭下的面皮戴上，镜中的脸马上就变得熟悉起来了，血色和表情都回来了，就着镜子仔细打扮起来，直到脸上所有的细节都让他满意为止。

即使脸皮越来越难揭下，戴着这脸皮睡觉会让自己少受很多折磨，但是他依然坚持每晚睡觉之前把脸皮取下来。在黑暗中卸下这张脸皮，即使看不清自己本来的脸，即使每天早晨都会被这苍白的脸吓一跳，他依然坚持着，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二

出门就是地铁站，看着地铁上穿着各异的人却有着相同的表情，他知道每个人其实都像他一样，戴着一层脸皮。人其实是非常奇怪：小时候总是害怕与众不同，但是小时候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长大后又拼命地让自己与众不同，结果却是长大后却几乎一模一样。无论穿多么不一样的衣服，无论用多么独一无二的装饰来标榜自己，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小时候没有这张多余的脸皮，无论吃饭睡觉玩耍，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他都是同样的一张脸，那时的他是快乐的。然而他却总不满足，想要快点长大，长大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来管着他，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了。然而他却错了，而且错的非常离谱。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小时候之所以能够一张脸生活，原因是他的父母戴着本不属于他们的脸皮替他撑起了一片天。等到需要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社会逐渐把他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成长是痛苦的，原来生活在童话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丑恶终将被消除。突然一下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没有一点过渡。现实的丑恶远远多于美好，如果不能同流合污，生活只会变得越来越痛苦；相反，如果能够顺利地同流合污，如果还能如鱼得水的话，他可以生活的很轻松，只要他能放弃心灵上的对抗。

想要同流合污，可又心有所不甘；不想同流合污，心里同样也有所不甘。这种痛苦让他新的脸皮越来越逼真了，可以满足社会所有的要求，可以相信任何荒谬不堪的话，可以接受任何不公平的事情，可以面不改色地宣扬着自己都鄙弃的道理，可以严肃地去做那些自认为是笑话的事情，可以看着同类被残杀心里没有一点起伏……

三

他越来越成熟了，称职地扮演着社会给他的角色，在生活中也越来越如鱼得水。他不算是一个坏人，从来没有主动作恶，当然也不能算一个好人，好人在这个世道都不长命。他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多的伤害，选择磨平自己的棱角，隐藏真实的自己，戴着大家都戴的面具生活而已。

漆黑的夜里生活久了，就会忘记光明的样子；尤其是那些一出生就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光明，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就是黑暗，黑暗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如何，总得活下去，正是这个理由支撑着他，万一哪一天光明来了呢？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等待光明的到来，从来不做些什么去争取光明，沉默的大多数。只有很少的人去努力争取光明，最后的结果是寡不敌众，被黑暗所吞没。如果哪一天光明来了，他自己那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心还能在光明中生活吗？

四

以前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看到凡是年轻女子，无论长相如何，都清白如水、惹人怜爱，而那些老妈子都面目可憎、卑鄙下流，觉得难以理解，老妈子不都是年轻女子长成的吗？后来才明白，那些清白如水的年轻女子在经历社会磨炼之后，自然就会变得面目可憎，而已。

一个人必须要足够坚强，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大部分人都不够坚强，所以只能按照社会要求的方式活下去。他自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去对抗社会对他的磨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地让这个过程变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把面皮摘掉的原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用假装自己很强大，不用害怕会受到别人的伤害。只是真实的脸皮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已经记不清哪些感觉是真实脸皮的感觉，哪些又是白天脸皮的感觉了。

他的心逐渐由红变黑，随着时间的推移，红的地方越来越少，黑的地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黑；反映在他的脸皮上，就是真实的脸皮越来越苍白，几乎变得没有任何表情，而白天的脸皮越来越厚，表情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变得难揭下。

                       五

估计他作为双面人生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到时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接受心里的折磨了，心子全部变黑，只有一张脸皮生活，从心底里相信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他想要的一切，并不计一切代价去追求更多更好的，这样，他就过上了他理想的生活，这一辈子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