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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首先是健康与环境的关系。早在3000年前的西周时代,中国人就已开始了对长寿人生的追求,出现了许多赞美长寿、祝福长寿、祈祷长寿的诗篇。春秋战国以后,中国人更进一步对长寿与环境的关系进行了探索,他们不仅认识到,人类寿命与相对寒冷的气候、纯洁天然的水、肥沃疏松的土壤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明确指出,宁静优雅的山地环境有益于人类的健康长寿。根据五行学说和自然环境差异,提出了五方寿命地域分异观:东方居民“长大早知而不寿”,南方居民“早壮而夭”,西方居民“勇敢不仁”,北方居民“蠢愚而寿”,中央居民“慧圣而好治”。根据阴阳学说和地势高低,提出了西北-东南寿命地域分异观:西北方众人寿,东南方众人夭。根据纬度高低所致气温、生理、饮食的差异,提出了南-北寿命地域分异观:南方暑气多夭,北方寒气多寿。
关 键 词:寿命地域分异观;长寿区;环境背景;古代中国
发表刊物:《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7年第3期227-251页
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首先体现在人类的健康与自然环境关系之上。人类生存于自然环境之中,人类的疾病、健康与寿命都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中国传统文化十分注重天、地、人之间关系的探究,很早就认识到了健康长寿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并对人类寿命的地域分异规律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和探索。
本文的目的,就是试图通过对中国古代人们对自然环境与长寿关系的认识,中国古代人们对寿命地域分异规律的认识,中国古代文献所述长寿点区的环境背景等三个方面的具体探讨,初步揭示中国古代人们在人类健康与自然环境关系方面的思想成就。
远在距今约3 000年的西周时代,中国人就已开始了对长寿人生的追求,在《尚书·洪范》提出的人生“五福”中,长寿即被摆在首位;《诗经》中也有许多赞美长寿、祝福长寿乃至祈祷长寿的诗篇。春秋战国(前770-前221年)以后,中国人更进一步对长寿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进行了探索,不仅认识到人类寿命与气候、水土条件的密切关系,而且明确提出了山地环境有益于人类健康长寿的观点。
气候是自然环境中最活跃的要素。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就认识到了气候与疾病的关系,认为气候反常是疾病流行的重要因子,气候的季节性更替决定了疾病的季节性流行,不同的气象要素可以导致不同的疾病[1]。这些认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人类只有掌握了气候的致病规律,才有可能求得健康和长寿。因此,旨在追求健康长寿的中国养生学十分强调人类行为对气候的适应,几乎所有的养生活动都安排了适应季节更替和气候变化的具体内容,如中国最早的经典医学理论著作《黄帝内经》(约成书于前239-前179年)中的《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指出气候的四季更替是“万物之终始,死生之根本”,人类只有适应这种更替,做到“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才有可能获得长寿,“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
作为时空变化与差异最明显的气象要素,气温与人类健康长寿的关系最为清晰。早在2 100多年前,《淮南子·坠形训》就提出了“暑气多夭,寒气多寿”的著名论断,指出人类寿命与气温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寒冷气候相对炎热气候有益于人类健康。这与近代地理学家Ellsworth Huntington关于湿热气候对人体有害的观点有相似之处[2]。
为何寒冷气候使人长寿而炎热气候使人短命呢?中国古代医学家从生理学角度对此做了科学的论证。他们认为,人的生命过程如同植物的生长过程,早熟者早逝,晚成者晚凋,如“梅花早发,不睹岁寒;甘菊晚荣,终于年事”;人亦如此,“晚成者,寿之征也”,如“阴胜者后天”,“后天者,其荣迟,其枯亦迟,故多寿也”。即寒冷地区的居民生长发育较慢,成熟较晚,生长期长,寿命也长。“阳胜者先天”,“先天者,其成速,其败亦速,故多夭也”。即炎热地区的居民生长发育较快,成熟较早,生长期短,寿命也短[3]。由此可见,气温对人类寿命的影响,主要是通过对人类生长期的影响而实现的。
现代科学研究证明,气温能影响人的细胞分裂速度、基础代谢率和生命能的释放,并通过它们进而影响人的性成熟期和生长期,而且人类和其它哺乳动物一样,其自然寿命与其生长期成正相关,极限寿命一般为性成熟期的8~10 倍,为生长期的5~7倍。人类的性成熟期为14~15岁,生长期为20~25岁,因此人类的极限寿命约在100~175岁之间[4]。由于寒带地区的人的性成熟期和生长期都要长于热带地区的人,因而寒带人的平均寿命要比热带人长10~30岁,以致有人指出若能将人的体温降低2℃~
中国古代把水土因子和人类的关系放到十分重要的高度,认为它们不仅影响人类健康,甚至决定人类形体与性格[6]。水土因子对人类健康与寿命的影响以饮食为媒介。明代著名医学家李时珍(1518-1593年)对此做了精辟论述,他说:“人乃地产,资禀与山川之气相为流通,而美恶寿夭,亦相关涉”。古人之所以“分别九州水土”,就是要“辨人之美恶寿夭”,因为“人赖水土以养生”,“水为万化之源,土为万物之母。饮资于水,食资于土。饮食者,人之命脉也”[7]。明代另一位医学家张介宾(1563-1640年)也认为水土条件对人类寿命有重大影响,他说:“水土清甘之处,人必多寿,而黄发儿齿者,比比皆然;水土苦劣之乡,暗折天年,而耄耋期颐者,目不多见”[8]。
(1)关于水质与人类健康的关系。《管子·水地》认为水是一切生命现象的源泉,说它是“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9]。《吕氏春秋·尽数》则较系统地论述了水质与人类疾病和健康的关系,指出轻水质地区的居民多患秃瘿,重水质地区的居民多患足疾,水质辛辣地区的居民多患疮疡,水质苦涩地区的居民多患驼背,只有水质甘甜地区的居民才健康美丽[10]。因此,中国古代十分重视矿泉水的开发利用,历代都在重要矿泉出露处修建寺观和疗养院[11]。对于矿泉水的保健作用,中国古代文献也多有记载,如《白虎通》说“醴泉可以养老”,《瑞应图》说:“醴泉者,水之精也,味甘如醴,出流所及,草木皆茂,饮之令人寿也”。《礼稽命征》说:“泽谷之中白泉出,饮之使寿长”[12]。《括地图》说“赤泉饮之不老”,“英泉饮之不知死”[13]。《本草纲目》更是集其大成,对多种矿泉水的保健作用做了详细论述,提出了“贪淫有泉,仙寿有井”的观点[14]。这些都说明矿泉水是人类长寿的一个重要环境因子。现代科学研究和调查也证实了这一点。巴博亚罗拉在《世界长寿秘决》中写道:“饮用天然矿泉水对于人体健康有决定性的影响”,并指出克什米尔地区罕萨(Hunza)居民的长寿与德国人的长寿都和饮用天然矿泉水有着直接的关系[15]。
(2)关于土壤与人类健康的关系。土壤中的化学物质通过植物的吸收、转化和水的溶解、积淀影响人类的健康。《管子·水地》说:“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淮南子·坠形训》认为土质决定了人的容貌与智力,指出“坚土”地区的人肥胖,“垆土”地区的人高大,“沙土”地区的人美丽,“耗土”地区的人丑陋,“平土”地区的人聪明。《管子·地员》则通过论述表层土质与地下水质的关系进而论述了土质与人类健康的关系,指出“渎田”地区的人强悍有力;“赤垆”地区的人健康长寿;“粟土”地区的人“寡疾难老,士女皆好”,“沃土”地区的人“寡有疥骚,终无痟酲”。
地势高低的不同会引起整个生态环境的不同,因而地势高低对人类健康与长寿有着重大影响。《淮南子·坠形训》说:“山为积德,川为积刑;高者为生,下者为死”,指出山地环境有益于人类健康。儒家文化的创始人孔子(前551-前479年)在《论语·雍也》中也提出了“仁者乐山”和“仁者寿”的观点,间接地指出人类长寿与山地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中国古代称特别长寿的人为“仙”。《释名》说:“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故“仙”又写作“仚”,意为“入山长生曰仙”[16],更说明山地环境与人类长寿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现代世界百岁以上长寿老人集中分布于山区的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这点 [17]。山地环境为什么能使人长寿呢?前述《素问·五常政大论》说是山地气候相对寒冷,而寒冷气候会相对延长人的生长期并进而延长人的寿命。唐代医学家陈藏器(683-757年)在《本草拾遗》中则认为是与山地环境的水土条件有关,他把山地溢出的矿泉水称为“玉井水”,指出它“味甘平无毒,久服神仙,令人体润,毛发不白”,还说“山有玉而草木润,身有玉而毛发黑。玉既重宝,水又灵长,故有延生之望。今人近山多寿者,岂非玉石之津乎?”[18]。总之,山地环境具有有益人类健康的气候、水土条件,是山区居民长寿的重要原因。
自前221年秦始皇建立统一国家以后,现代中国的疆域就已经基本确立,汉武帝(前140-前87年)时又进一步开拓疆土,除东北地区的北部、青藏高原的大部和台湾岛尚未纳入版图外,其余都已设置了行政区,因而秦汉时期人们的地理视野已经十分广阔,独立的地理科学也因此在此时期得以确立。这里主要利用秦汉以后的文献对中国古代的寿命地域分异理论进行论述,我认为他们的观点不仅应该是可信的,而且甚至可能对现代中国医学地理的研究也有指导意义。
五方分异观的理论基础是五行学说。五行学说是战国秦汉时期(前770年-220年)盛行的一种哲学思想,在该思想体系里,五行既是一个物质概念,也是一个时空概念,它将当时所知的空间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19]。据董仲舒(前179-前104年)《春秋繁露·五行之义》和《素问·五运行大论》记载:东方属木主春天,气候温暖;南方属火主夏天,气候炎热;西方属金主秋天,气候清凉;北方属水主冬天,气候寒冷;中央属土主长夏,气候湿润[20]。这种区域概念很抽象,我们只能参照有关文献推测出各区域的大致范围。据两汉文献《灵宪》[21] 、《淮南子·坠形训》和《素问·异法方宜论》记载:东方“多阳”,“川谷之所注,日月之所出”,“天地之所始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即日月升起、江河流注、气候温暖、盛产鱼盐的海滨地区,约包括北中国海沿岸大陆及附近岛屿。南方“多暑”,“阳气所积,暑湿居之”,“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即炎热多雨、四季常青的热带亚热带地区,约包括长江以南地区。西方“多阴”,“高土,川谷出焉,日月入焉”,“多风,水土刚强”,为“金石之域,砂石之处,天地所收引”,即地势高耸、河流发源、沙漠广布和多风暴的地区,约包括青藏高原和新疆、甘肃地区。北方“多寒”,“幽晦不明,天地之所闭也,寒冰之所积也,蛰虫之所服也”,为“天地所闭藏之域”,“地高陵居,风寒冰冽”,即昼短夜长、气候严寒的高原寒带地区,包括蒙古高原及其以北的地区。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风雨有时,寒暑有节”,“其地平以湿,天地之所以生万物也众”,即地势平坦、季节分明、物种繁多的温带地区,约包括黄河中下游及长江以北地区。
对于这五个区域的寿命差异,《淮南子·坠形训》说东方居民“长大早知而不寿”,南方居民“早壮而夭”,西方居民“勇敢不仁”,北方居民“蠢愚而寿”,中央居民“慧圣而好治”。即顺时针方向从北往南,气温越来越高,寿命越来越短;北方为长寿区,南方为短寿区。由此可见,五方寿命分异观是一种水平地域分异观,而气温是其寿命分异的决定因子(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