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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在科学网注册博客的几天后,夫人即被查出肺癌晚期。几年来,一直陪伴夫人治疗,守护在她的身旁,直至她于2014年12月10日下午去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无法用语言表达。今年的清明即将来临,夫人的丽人靓影、音容笑貌还如同在眼前。夫人去世后,我一直伴着夫人的遗像才能入睡。2015年1月上旬完成悼夫人一文。希望发表在纸质媒体上,至今未有回音。今天,找回了科学网博客的口令,将纪念夫人的悼念文章发在这里,借此空间,使我与夫人的灵魂得以永驻。
悼夫人
夫人于2014年12月10日下午三点零三分仙去。当灵车运走她的时候,我与女儿沿着南京常府街追赶,灵车消失在马路尽头的一刹那,我如同被抽取了脊椎,掏空了灵魂,与女儿软瘫在马路的中央。天塌了,家没了。
一
我与夫人相识于1984年春天,31年前夫人的质朴之美还如同在眼前。母亲第一眼看到夫人,就说她是一位下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贤妻,是我们家的福气。婚后,夫人将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母亲每次来,她都将老人家照顾得十分周到,深得母亲的欢心,直称夫人是我们家的穆桂英。为鞭策我在事业道路上前行,夫人充当了妻子、师长的多重角色,使我深深理解“家有贤妻男不遭横事”的另一层含义。夫妻之间也有摩擦,我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不听你的。”最后,在夫人的目光下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夫人喜欢我坐在灯下看书,常常陪伴左右,泡一杯茶水放在桌边。她也喜欢看我睡觉的样子,替我掏耳朵,剪指甲。这种时刻,夫人往往是满脸幸福。当我用形象语言告诉她如何认识地球以及认识上的困难时,夫人最想知道我的认识。夫人思维比较慎密,有时也会发现我对科学问题思考方面的欠缺。
女儿十几个月时的一天夜里,突然掉到床下,“爸爸来一下”的叫声惊醒了夫人。由于年轻,我睡的较沉,被夫人摇醒后,赶紧将女儿抱起来。由此,夫人一直调侃我为“不合格的男子汉。”
夫人工作十分繁忙,有时回去很晚。1992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夫人到十一点还没有回家。当时,个人通讯不发达,对夫人的夜行比较担心。在确定女儿已经深沉入睡的情况下,我抱着一件大衣坐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的马路牙上,等待夫人归来。她骑车从远处出现时,我赶紧迎上去,给她披上大衣。夫人对此十分感动,从此,几乎没有晚归。去世前一个月中,夫人二次幸福地提到此事,可我内心泣血,几乎发疯。
1997年,我在实际工作中观测到一种奇异的慢速波至。我用“女人逛商场后对商场的认识与商品特性的记忆”形容这种波至可能对认识地球内部结构的科学价值时,夫人两眼发亮,鼓励我好好钻研下去,将这个波动现象的机理搞清楚。在她的鞭策下,我又回到大学,潜心从事理论研究。自此,夫妻两地生活,她一人挑起家庭重担。现在看来,我是多么不负责任,对家庭、对夫人有着太多的亏欠。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我的自私。早、晚间的电话成了我们的必修课。虽然我每月回去,但很难帮夫人太多。教育女儿、孝敬老人基本是夫人一人操劳。我是个不合格的丈夫。
只要有机会与我的学生在一起,夫人都展示出母爱的慈祥。凡是与夫人接触过的学生皆对她表示由衷的敬意。
二
2011年3月,我带着研究生正在成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突然接到夫人电话,她要住院,让我立即回去。夫人十分坚强,小毛小病不会告诉我,以免分散我的精力。这个电话使我意识到夫人的身体可能出大问题了。在飞机上,我一直想着夫人可能的各种病情。第二天,陪同夫人在省人民医院做完PET—CT检查。看到报告,我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肺癌晚期,胸膜转移。这五雷轰顶的结论,让我登时坠入深渊。上苍将要夺去我的感情依托,抽去我的精神支柱。天要塌了,家要没了。在医生同学的指点下,我擦掉眼泪,做了一份假报告给在病房中等待的夫人。
晚上,兄弟姐妹开了个紧急会议,就她治疗问题进行分工。由于我已经昏头,内弟担心我顾虑太多,耽搁治疗,直接承担起与医院商谈治疗方案的责任及公费医疗范围外的大额费用。小姐夫妇负责做饭送饭,三哥负责后勤。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力解除我精神外的压力,我深感大家庭的温暖。
我放下一切工作,专心陪伴夫人。对她谎称近期不想做事,希望休息一段时间。白天,陪她到公园散步,几乎寸步不离左右。常常不自觉的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深夜,待她熟睡后,上网查阅各种肺癌治疗方案以及美国国家综合癌症网的肺癌治疗指南,快速学习病毒学与病理学,同时,向海外同学求援。几天时间,我一头乌丝变成两鬓斑白,身体快速消瘦,真正体会到伍子胥过昭关的内涵。夫人从我怪异言行及快速变化的身体中发现端倪,要我如实告知病情。大家认为透露实情、隐瞒等级。我告知她得了早期肺癌,希望她积极配合治疗。同时安慰她,根据现在的医疗水平,治疗早期肺癌还是有把握的。夫人说,当我在病房中给她PET—CT报告时,她已经从我的脸上与眼睛中猜出病情,也知道那是一份假报告,只是没有点破。她说一定积极配合治疗,陪伴我走完人生。尽管我在哥哥姐姐家、在小区外痛哭过多次。那天,我还是控制不住哭了。夫人很坚强,一点没哭,反过来抱着我的头,安慰我说早期肺癌会治好的。
由于夫人心态较好,单位领导关心爱护,家人无微不至呵护,夫人的手术与化疗都取得较为理想的效果。身体逐渐康健,平稳度过三年多时光。期间,我想带她去看看重庆江津的爱情天梯。她说“心里有一座爱情天梯就够了。”现在想想,夫人的话很有哲理,人间的爱情天梯应该筑在情人的灵魂深处。
三
2014年6月下旬,夫人的肿瘤指标突然出现异常,7月份胸腔积液就达4-5公分。我还来不及反应,肺癌就快速复发,且在胸水中检测到癌细胞。根据几年来积累的肺癌知识,我知道大难来临了。海内外同学、朋友及她的主治医生皆要我做好思想准备,让她幸福度过最后时光。
8月中旬,夫人的癌痛出现,疼痛难忍,我看着十分心疼,束手无策。只能坐在她的身旁,或抱着她,或紧紧抓着她的手。后使用奥施康定镇痛,虽然她感觉不疼,有时也在家中散步,但病情在一天天发展。8月底,蕙兰姐放下澳洲女儿家中一切,回来照顾她。在夫人最后日子里,蕙兰姐给她的爱护甚至超出了母亲的范畴。
9月初,她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为使她能够在精神上战胜病魔,我做了一件与年龄不相称的事:在病区全体医护人员、患者及家属的见证下,献给她一朵玫瑰,希望她在心理上战胜病魔,陪伴我走完人生。她很愉快的答应了。
10月中旬,夫人心情沉重的对我说,她可能不能陪伴我走完人生了。我知道她已经预感到病情严重。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十分乐观,鼓励病友乐观对待病魔。此时,癌细胞在她的内脏快速转移,肿瘤开始挤压她的胃部,造成她吃饭困难。
10月底,夫人的血相升高,癌症并发症出现。医生善意提醒,夫人的日子不多了,要我抓紧时间,多陪陪她。我心情十分沉重,在夫人面前,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十分清楚,常常让我睡在她的病床旁。
进入12月份,夫人的治疗已进入最后的维持阶段。她开始与我谈论身后事宜,对家庭、对我的事业发展进行交代。9日上午,我让女儿购买了一朵玫瑰,向夫人跪求下辈子婚姻,她点头应允。10日凌晨,她头脑比较清醒。二次搂着我的颈子,一次做起来搂住我的腰,久久不愿松手。然后,用没有力气的手摸着我的头说“做个男子汉,不要哭,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让我放心。”我含着眼泪答应了。她接着对我说,用我原来办公室的对联与9月份我送给她的对联作为墓志铭。我说办公室那副对联不怎么工整对仗。她说留点遗憾吧。夫人知道我的志向与胸怀,是我真正的知音。她希望通过墓志铭的方式,鞭策我永远在事业道路上前行。近30年夫妻,眼看就要阴阳二隔,心如刀绞,真想与她同赴黄泉。我说加上“来世再做恩爱夫妻”,她点头说好。夫人离世的当晚,女儿跟我说,再加上“阿弥陀佛”,我同意了。这样,夫人的墓志铭为:
苏孔虽丑创建人类文明,
此室虽陋装尽客观实在,
世界太小。
泪水血水生命水时间如流水,
友情爱情夫妻情家庭是亲情,
情浓于水。
来世再做恩爱夫妻,
阿弥陀佛。
夫人一直精心保存着婚前我写给她的书信,我无意中曾经见到过一次,是用红色金丝绒包好,置于一个黄色塑料饭盒中,再放在大厨内。12月10日上午8点左右,她要我读几封当年我写给她的书信。我回家花了二三个小时,翻遍了衣橱与书橱,也没有找到。朋友们让我仿照当年口吻,现场编一封情书念给她听,我不忍心欺骗她。从相识到婚后,从未对她说谎。直至现在,我也没有找到那些书信,不知道她收藏在哪里。夫妻几十年,她要星星,我一定摘个月亮;在她生命最后一刻,没有满足她情感的最后一个要求,一直深感内疚。
我是一名诚实的科学工作者, 到2014年9月,医学已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在绝望之时,想起地藏菩萨的誓言:地狱不空,我不成佛。我到地藏菩萨庙三步一磕首,裤膝盖几乎磨通,膝盖跪肿,希望地藏菩萨能够保佑夫人。我与女儿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菩萨足足磕了上万个头。夫人无意中发现我膝盖对称性青瘀,她抚摸着我的膝盖,眼泪滴在我的脚面上,让我不要磕头了。
我幼年丧父,不知道父亲的容貌。婚前,我的人生主要受母亲教诲;婚后,我的人生主要受夫人教诲。人到中年,夫人离开人间,我不知道怎么走完今后的人生之路。按照迷信的说法,我上辈子肯定做了很多坏事,这辈子必须遭受人生磨难。
夫人仙去,菩萨依旧,天塌了,
先生还在,房屋未变,家没了;
苍天不公。
现在,我每晚只有伴着夫人遗像才睡得踏实。她从不给我托梦,但在一天午后,我在计算机前突然发困睡着了,梦到她在学校食堂门口招呼我,让我快点。女儿跟我说,妈妈已经在天上边,在看着我们。
是呀,夫人在天上看着我与女儿。我必须更加刻苦钻研,同时呵护好女儿,完成她临终交代,才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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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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