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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理念”之可以被杀死
作为一个知名小说家,畅销书作家,是件痛苦的事情,痛苦主要在于突破自己非常困难。
阿瑟-黑利的突破在于换一个行业,从航空港到制药业,从医院的最后诊断到晚间新闻的制作播出,再由汽车城的生产到政治界的龌龊;丹布朗的做法是从达芬奇到但丁,从现代化的数字城堡到失落的古老秘符。
而村上春树显然已经不再需要钱,甚至不再需要什么关注,包括诺贝尔文学奖的垂怜,他可以将与小泽征尔极其无聊的对话写成一本书《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居然也可以大卖呢。
那么,他缺少的是文体上的突破,小说内容上的创新。
如果说《挪威的森林》描述的是一些不正常人类不正常的思想情感,那么,《1Q84》就更加玄幻到将时空随意变换,精神完全超越当下的四维空间,到达无可名状的状态,而精神控制则成了促使这一切发生的背景。七年后,这个写作周期大约类同于丹布朗,村上又能在哪里创新呢?
答案在《刺杀骑士团长》中给出了一部分。里面有了三个小说里很难出现的东西,理念,隐喻,双重隐喻。
贯穿全篇的是“理念”,它以一个身高60厘米的骑士团长的模样出现,而这一征象来自房子阁楼里深藏的一幅画里被杀的艺术形象。当然,按照这个小矮人的说法,以什么形象为依托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种抽象的“理念”,而且这个东西的形象化只在小说主人公画家的眼中才能具体化,别人连看都是看不到的,当然,理念发声,其他人一样听不到。
是啊,一个在生活中失败了的男性画家,丧失了以绘制肖像画取酬的兴趣,又没有爱情和家庭的滋养,还能靠什么存在下去呢?所谓对于未来的希望是若有如无的,尤其对于日本人而言,欲望在频发的灾难面前也是可有可无的,追逐与否似乎都不那么重要,所以,恬淡地存在下去也要一个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也许“理念”还能算吧。
“理念”是压制不住的,它来自于文化和历史。最初“理念”的出现在小说中是不断地在被深埋的地下晃铃,每天晚上以一个固定的时间和频率不断地敲击,并扰乱画家的听觉,乃至于不得不将其用机械的伟大力量从地下请出来。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会为暗夜里为什么事情困扰,白日里忙碌的表象之下,深深生根的“理念”其实从未疏离,一直伴随在身边,而画家终日里无所事事,只有偶然的授课和邻居免色先生的来访才能偶尔打断,所以,“理念”之为自己坚持存在的理由就是一种必然了。
如果你看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就会发现里面和情人共同赴死的男主人公也是一个现实中的失败者,家庭工作都失败,或者至少算不上成功,我猜测在日本失落的这些年中,这种状况是十分寻常的,如果没有一种“理念”的支撑,个人怕是连活下去都是艰难的,日本的自杀率一直在全球都算高的(现在好像第一名是韩国了)就是一个旁证。所以,本书的画家远离已经不再温暖的家庭,而巧遇“理念”并将其形象化地释放出来,形成本人与理念的不断对话状态,简直就是在一处寂然之地存在下去的必然呢。
在这样的处境下,“理念”从地下、从阁楼里、从无处可知的地方出现,又化为一缕烟尘而去,下一次的到来也是无可名状的时刻,以一种无法描绘的方式。
如果说新小说的创新,把一个人内心中秉承的主观“理念”形象化,且这么一个抽象的东西能够让读者不觉得突兀和厌烦,就是一流小说家的能力了。
在无聊的日子里,“理念”就不断和画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对话,对话的内容其实也是和人与人之间并无二致,八卦也扯,历史现实都会涉及,完全看个人的兴之所致。
不远处别墅里的免色先生难道不是吗?他的心里也一样存在着一种理念,这种理念可能来自于对也许是自己女儿的一种惦念,也许是对过去情人的某种回味,或者对个人形象的某种刻意修饰,乃至于用尽自己的手段,一定要为这种里面做出努力的样子,而所持里面应该带来的结果(比如对方是否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点验证起来本不难)在“理念”跟前倒是显得格外不那么重要了。
我想象其中国现在的状态了,每个人的“理念”几乎就是欲望本身了,恰逢这样一个时代,每个稍有能力或压力的人都被自己的欲望所驱使,等到我们的阶段跨越到今天的日本,每个人突然放松了,对于这个世界不再有更多奢求和愿景,那么,我们能靠怎样的“理念”存在下去?理念是否也会在暗夜里拜访每一个尚存思想能力的个人,并将这种对话进行下去,如果一时找不到赖以继续的理念,我们是否还愿意坚持?还是如那绝望的恋人,将生命付诸白云山岗?
当免色先生可能的女儿秋川真理惠失踪后,“理念”告诉画家要听从俗世的召唤,随波逐流,也许就能找回自己在世界上牵挂的状态,而在绘出“刺杀骑士团长”的那位已经老年痴呆的画家面前,“理念”却执意让画家刺向了自己小小的心脏,然后就地消失,并以自我牺牲将画家引导到了隐喻世界,并最终返回到现实中。
《1Q84》致敬著名的《1984》,只是将行动控制变化为精神控制,而且讲故事的能力明显超过了乔治-奥威尔,虽然里面夹杂了大量的看似荒谬的东西,但是对于作者而言,写作本来就是没有什么禁区的,怎么写写什么,都随心神遨游于物外。
但是不管写什么,也很少有作家将理念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用形象化的人物刻画出来,而且即便刻画,也会给它一个符合身份的角色,不会如《刺杀骑士团长》里这般活灵活现,甚至会让读者误会为就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特殊人物”。
我在第一部分就说过,小说的整个故事其实乏善可陈的,就是一个被妻子出轨后抛弃的男人的逃避之旅,结局最后如钱钟书的《围城》一样,画家也如方鸿渐回到自己不留恋但是却不得不回的家和老婆身边,村上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也是这样。但是,经由一个一个悬念的介入,“理念”、“隐喻”、“双重隐喻”的形象化,和几乎与小说每个人物构成镜像的第二人物的映衬之下,小说竟然就写了上下两册,在日文版里就有一千多页了。
也就是说,“理念”倔强地出现于人之失落的时候,理念又会以自己的退出来引导困境中的人类走出现实的泥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倒是一碗大大的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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