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爸爸

曾泳春

1  

     前几日与一朋友聊到王朔，朋友找出一篇王蒙在1993年评价王朔的文章，很长，大约有这么几个要点。一是说到“五四”以来，中国作家的使命大都是要把读者拉到推到煽动说服到与他们同样高的境界中来。他们实际上确认自己的知识、审美品质、道德力量、精神境界是高于一般读者的，尽管对于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我们的作家意见未必一致，甚至可以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直至你死我活，但都自以为是，努力做到如教师的循循善诱、思想家的深沉睿智、艺术家的敏锐与特立独行。总之，就是对读者的教育（这句是我的总结）。二是，当然，在老一辈作家中也有一些温柔的叙述者，平和的见证者，优雅的观赏者。比如沈从文（我最推崇的作家是沈的学生汪曾祺）、周作人、林语堂乃至部分的谢冰心。但他们至少也相当有意识地强调着自己的文人的趣味、雅致、温馨、教养和洁净；他们的文学，哪怕不是志士与先锋的文学，至少也是绅士与淑女的文学。

    而此时与读者熟知的作家与文学完全不同的文学出现了。这种作家和文学的特点是：绝对不自以为比读者高明，不打算提出什么问题更不打算回答什么问题，不写任何有意义的历史角色，不歌颂真善美也不鞭挞假恶丑乃至不大承认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区别，不准备也不许诺献给读者什么东西，不进步也不反动，不高尚也不下流，不红不白不黑不黄也不算多么灰，不承载什么有份量的东西。

    这就是王朔的文学，王蒙称之为“失重”文学 ，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横空出世，受到热烈的欢迎。

2

    我不得不承认，作家就是作家，王蒙对王朔及其作品的评价极其到位。

    事实上王蒙对作家和文学的分类，也可以在科学网上找得到缩影。我们的博主贾伟曾绘声绘色地描写科学网上喜爱指点江山的博主并戏谑地称他们为成功人士：有人喋喋不休地要我们吃素；有人玩命地励志；有人谈起科研来深入浅出、语重心长，尽管听上去科研貌似还没入门；有人孜孜不倦地骂人骂街，与人恶斗其乐无穷；有人絮絮叨叨一遍一遍地讲Ta过去的奋斗史；有人风花雪月，将一个“爱”说的百转千回，万水千山，让你想像上去画面太美，不忍直视......我也不得不承认贾伟的领会和总结能力，在科学网上这么几年，来来去去不就是这几类成功人士嘛，透过这些成功人士在我们视野里留下的各种美丽印迹，我们对于实体世界的理解速度得到快速的提升。

    而我是喜爱王朔的。王朔的作品，在我上大学的80年代，曾怎样充盈了我们的青春。没有在80年代的挥霍、颓废、诗情和意气风发里浸淫过的人，不能理解80年代的精神富有。奇怪的是，王朔拼命躲避崇高，躲避庄严、神圣、伟大，甚至躲避意义，他不想献给我们什么，而我们却获得了精神富有，远远超过那些蓄意教育我们的作家和作品——这真是很奇妙的现象和结果。

    我曾经试图阻挡过科学网上那些表现好为人师的博文，就因为我认为这样的博主和博文把自己置于高于读者的境界之上，如果他们承认自己的境界也时有不高，至少在运笔（敲击键盘）的瞬间要“升华”到高境界来，而把自己作为道德的标杆、或者真善美的化身来教育读者（这段话是我套用王蒙对“五四”以来大多数作家的评价写的）。但后来我也不阻拦了，好为人师的一句背后的话往往是：我这是为你好啊！而他们没想到的对这句话的回答是：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为我好啊！

3

    以上两句是王朔作品《我是你爸爸》中的台词。

    那天我兴冲冲地跟那朋友说，我准备把王朔作品的题目都写上一遍。朋友故意说：我是你爸爸，你准备写谁？我简直可以看到她在手机微信后面的坏笑。这真的是难住我了，我该怎么写《我是你爸爸》呢？

    其实这两天我严重感冒。昨天一早起床就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以为梅雨季节来了，我的鼻炎犯了。于是抄起从澳洲买回来的鼻炎喷剂，刷刷往两个鼻孔各喷了一剂，就出门奔松江去了。毕竟鼻炎跟随我很多年了，我没那么娇气。但到了办公室后，喷嚏依然打个不停，鼻涕如牛顿流体般倾泻而下，我这才意识到不是鼻炎，而是感冒了。结果是昨天每个进我办公室的学生都会先听到我响亮的暴打喷嚏声，然后才开口说话。今天的状况好了一些，在家审论文审稿和在英国的学生在qq上对一篇论文做最后的修改，结果头就狠狠地晕了起来。于是休息，想起前几日说起的《我是你爸爸》，到网上找这个电影看。

    居然发现这是一部禁片，1996年拍摄，一直禁到现在。又居然，这是王朔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冯小刚和徐帆主演（想来冯小刚也是正儿八经当过男主角的）。20年过去了，当年瘦骨嶙峋的冯小刚和徐帆，现在已是发福的名导名演，而王朔依然是王朔。这部片子在当年不被禁都说不过去，幽默得实在是太黑色了。一个丧妻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儿子之间的种种，竟然看得人心情沉重到极点：当年的街头斗殴，彼此无仇的年轻人扭成一团往死里打；儿子不像学生，成日在街头游荡和斗殴；儿子要自由自在，老子知道自由之后的代价，他管教儿子，遭到反抗，他说“我这是为你好啊！”，蹲在地上哭，儿子说“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好啊”，也蹲在地上哭。看到这里我也想哭了，教育真难啊！所以王朔一直躲避教育，他不想提出问题更不想回答问题，只是任事态发展下去。老子说：我当不了你爸爸，我不干了！可是爸爸是无法卸任的职务，卸任不了。所以，影片的最后，老子用替儿子挨街头流氓团伙的一顿毒打而在儿子心中重新获得爸爸的地位，“我是你爸爸”。

    这个影评我简直不会写，因为它只是一件事从头到尾的发展过程，没想给我们任何有意义的启示。但我看到有篇影评是这么写的：当我们与自己的无能狭路相逢。这句话其实可以概括大部分的王朔作品：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活在世间的凡夫俗子，我们也想出人头地，也想貌美如花，但无能力做到。在与自己的无能抗争的人生中，保留心中的一点浪漫。

    这是王朔作品最打动我的地方：无论这个主角是多么平凡甚至卑微，心中总存有那一点浪漫。在《我是你爸爸》里，这一点浪漫表现在马林生（冯小刚）想重新步入婚姻时，对女方（徐帆）说：我根本就不爱你。这一对平凡至极的中年市井男女，似乎都没什么资格挑剔对方，但马林生坚守心中对爱情的向往，以爱来衡量婚姻。这样一个基本的婚姻准则，甚至在很多衣冠楚楚的精英人士中，都做不到——有多少婚姻是奔着财富与权力去的？有多少爱情只是一种交易？

4

    写到这里，我依然没写出什么像样的文字来表达“我是你爸爸”。如果我胆子够大的话，可以把它写成某一种师生关系，用小说来表达。但我现在有些累了，就写这么一小段吧！很多年前我听到一个硕士生在向同学诉苦，说导师经常训她。她最后用了一种恨恨的表情说：他要骂就任他骂吧，就当我爸在骂我。

    这个硕士生毕业后发展得非常好。

    不过最后这一段，其实写的是“你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