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曾泳春    

       一直想翻写这个故事。

    沛宁和王镭在高中阶段就是名列前茅的尖子生，成绩在第一和第二名之间你追我赶。在高考那一刻，王镭以全省状元的成绩进入科大。沛宁败给了这个样样都比他更强的女生，去了中大。沛宁和王镭就这样写了多年的信，平均一周一封，他们从不曾说到“爱”、“感情”，但在多年后，沛宁和王镭各自向人提到初恋，都会提到对方。那时候他们各自学校里高年级同学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都因为那个大洋的分离而散伙。也许那是他们当时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里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一生一世。

    沛宁大学毕业后直接在中大念硕士。王镭在科大比他晚一年毕业，但毕业时很快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的offer。在这一年里，王镭就一直在给沛宁施压，要他放弃正在攻读的硕士，一起准备去美国。其实读不读完这个硕士，在后来的人生里回头看，确实是无所谓的，但当时沛宁回答王镭的话却是：这样看来，你是寸土不让了，在将来的前程里，也是你死我活的？

      在去普林斯顿前夕，王镭专程从合肥赶到广州看沛宁，试图当面说服他退学，随她去美国。沛宁真诚地说，他考虑了好久，还是不去了，至少不能现在去。王镭铁青着脸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沛宁说：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了，你真是那种要一路走，一直走到顶峰的女孩子。王镭说：也好，那么，我们江湖上见！沛宁说：我早认输了呢，等你到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时候，如果可能，请我去观礼吧。王镭侧过身子，和他拥抱在一起，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拥抱。他们从中学时代开始的漫长吃力的彼此角逐，终于完结。他们彼此脱钩，就是彼此成就。

    沛宁在26岁那年，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顺利进入了美国。而在王镭离去之后在他心里留出的空，被南雁填满了。南雁是那种和王镭正好处于两极的女孩子，大专毕业，温柔、可爱、甜蜜黏人，像一个依赖的孩子。而王镭给沛宁的，恰恰缺了这样的依赖感。他们在沛宁去美国前夕举行了婚礼，而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南雁也来到了纽约，与沛宁团聚。

    南雁虽然以F2陪读身份来美国，但她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她总是跟沛宁说：我真的羡慕那些来美国念书的女孩子。这话让沛宁心里一酸，王镭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代表啊，她还要走多长的路，要吃多少的苦，他再也帮不上她了。他娶了南雁，他要珍惜的是她，不要让她吃那些女孩子们必吃的苦才好。他对南雁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南雁说：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

    沛宁在哥大开始了博士生涯，而这时，他已经看到王镭的名字出现在最热门的基因领域的论文，她和她导师的署名交替排第一。她一路领先，他是赶不上她了。沛宁读过王镭的论文后，一下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在最初的日子里，南雁每夜都醒着给晚归的沛宁开门，后来，沛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时迎接他的，变成了房间里扣着的饭菜。沛宁在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只有在周末的早晨，才能彼此说说话。晚春里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南雁忽然在他的臂弯里哭出声来，她开始说出了一个让沛宁始料未及的词：美国梦。她在与沛宁恋爱时，就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艺术设计。她是认真的，而他竟然没有上心，完全没有。

    南雁开始以她大专的水平准备TOEFL，500分这么个低标杆，南雁一直冲，直到沛宁在哥大拿下博士学位，进入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时，都不曾冲过。沛宁的直觉告诉他，她很难走远，这是安慰。他们换到了博士后的两房公寓，一对儿女先后降临。此时，沛宁来到西海岸的俄勒冈大学，开始tenure的6年长跑。而南雁的TOEFL成绩终于过了550分。她在两年间，拿到了生化专业的本科学位。她那么高兴，无比高兴，似乎比儿女的降生还要高兴。

    沛宁开始在Nature、Cell上发表论文，而此时王镭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跟一个美国同学有过短暂婚姻，后又回归单身。她作为PI的团队名声雀起，在CNS上全面开花，她是学界新星。沛宁偶尔会在学术会议中碰到王镭，他们在道别时总是安静地一拥，然后相忘于江湖。王镭离婚时，告诉了沛宁这个消息。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他轻声叫了两声王镭，才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我也许太要强了，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沛宁说：王镭，我一直都以你为骄傲的。王镭说：太晚了。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沛宁的实验室开始运转起来，越来越忙，已经将整个家扔给了南雁。他无暇顾及南雁的美国梦，而南雁却总在梦里哭到醒。沛宁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这样的生活？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他们一起走。而南雁说：这是你塞给我的美国梦，We have no life. 在那个时候，沛宁知道她是对的。

    南雁开始抑郁，她对沛宁说：我最近常常想，这两个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沛宁没想到南雁会说出这样的话，好一会儿才说：南雁，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我这样说，你大概不会接受，但它是事实，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南雁的声音尖锐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这生命没有意义！你不要告诉我，上学念书上进向善做人追求自我实现，种种，除了是为着那个传宗接代之外，毫无意义！No！Never！

    在沛宁获得终身教授那天，南雁出走了。她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去了旧金山艺术学院实现她与沛宁恋爱时就谈过的那个梦想。那才是她的美国梦。

    沛宁暂时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照顾生活，照顾两个孩子，只因为南雁去寻找她的自我实现。沛宁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想，他以为他深爱着的这个柔弱的女人，其实是不适合他的。而王镭才应该是他的，他真是辜负了这个有才华的女子。如果他那时就知道，他必须要去支持一个女人完成自我实现，那么他应该支持王镭那样一个已被证明在科学上确实天赋异禀的女子，而不是可怜的南雁，可怜的南雁的梦！

王筝，《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都是好孩子  
异想天开想的孩子  
相信爱 可以永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