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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1
曾泳春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被按到教室里的那一天。
那年我六岁,离上学年龄还差一年。原本我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在阳光下大玩特玩,比如钻到甘蔗田里捉知了,在池塘边磨柿子仁。这是一个秘密,柿子仁里藏着一个人形图案,只有把它磨得很薄的时候才能看得见。我相信现在已经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因为现在的小孩不会在吃掉柿子后去磨那些柿子仁。所以,如果我不写出来,今天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永远不会!
我幸福的靠纯天然获取知识的童年结束于六岁的某天清晨。前一天晚上,我告诉妈妈白天我和村庄里一群孩子在池塘边玩的时候,看到塘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些黑黑白白的东西。那棵大树下有个树洞,这早就被我们那群孩子知道了,但那天有个孩子搬开挡着树洞的石头,我头一个把头伸进树洞里,赫然闻到一股腥气,当我适应了树洞里的暗黑后,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一些黑白相间的绳形动物缠绕在一起。它们一边纠缠着一边滑移,或者说是缠在一起蛇行,一圈白一圈黑地在我眼前滑动。我和它们靠得如此之近,似乎能与它们偶尔转到我眼前的幽幽的蛇眼对视。
作为亚热带出生的南方孩子,我当然知道那些黑黑白白地在我眼前转动的动物是蛇。蛇这种动物在南方太常见了,它们出现在竹林里,出现在水渠里,出现在池塘里,出现在厕所里。很多年后我在珠海前山的那个染厂板房工作时,经常看着板房窗外那片龟蛇横行的池塘发呆。我被吓着的一次是在那个建在草丛旁狭小的卫生间里,当我蹲下时,赫然发现身后趴着一条小蛇,昂头看着我。虽是一条小蛇,因为距离太近并已被它发现(确切说是我打扰了它),我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只能以极慢的速度悄悄拉开和它的距离,在确定不会受到攻击的距离和时间里狂奔而去。多年以后的多年以后,我在澳洲凯恩斯一个热带雨林的湖上旅行,导游经不住我和水哥、庞的一再游说,同意和我们一起步行绕湖一周,虽然她说做了十几年的导游从没这么做过,要知道澳洲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大陆,风景随心所欲,人也长得随心所欲。于是我们就在这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里绕湖穿行。当我们穿着凉鞋两次差点踩到横卧在小路上的蛇时,在凯恩斯导了半辈子游的中年导游终于害怕了,她以极快的速度走回湖畔的咖啡馆(那是常规旅客停留的地方),而我则慢吞吞地在后面拍照,想着如何仿生那些螺旋形的藤蔓,它们的形状是如何形成的呢?(预告一下,这将会是我未来的某篇科普,同时科普我们基于这些自然界的螺旋形成力学机理用纺丝方法制成的纤维)。
扯远了,说回我在六岁那年看到的树洞里那些黑白相间的蛇。那些蛇比我后来遇到的蛇毒性强得多,因为它们是银环蛇,而且是一整窝的银环蛇。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妈妈听了我的叙述,登时变了脸色。第二天,她不再让我带着弟弟到处去疯玩了,她把我和弟弟都按到了教室里。
那时,妈妈在郊区的一所小学教书。那个小学称为“漳州市尾小学”,是一所郊区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一所农村小学——在70年代后期,中国的农村很大,城市很小。我被按到教室里坐了一段时间,暑假结束后,我就正式上学了。所以虽然我在以后的教育履历里从不写上这所小学,但其实我的小学阶段的头两年是在“漳州市尾小学”完成的。这里补充一下我的教育履历,简洁得就像我一样,这个履历只有三行:漳州市实验小学、漳州市第一中学、中国纺织大学。
我在漳州市尾小学渡过的一、二年级,现在回想起来,几乎什么也没学,连课程都与市区小学不同,以至于我三年级去考实验小学时,人家考的是“数学”,而我学的是“算术”。我以算术的思维去考数学,考了70分,但因为卓越的语文成绩,还是被录取了,并在半学期之后马上成为实验小学的尖子生。这是旁话。
说回我在市尾小学渡过的两年。那两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刚入学没多久就遇上的一件大事。老实说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大事,只是被铺天盖地的小白花淹没了。然后在某天下午全校师生一起站在操场上,那天炙热的亚热带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广播里响起一种称为“哀乐”的音乐。然后校长出现了,他示意哀乐停下,以沉重的声音说了一串我听不太懂的话,最后说:现在默哀三分钟!
听到这句话,老师们都低下了头,而学生们在阳光下流着汗,对校长的这句普通话不知所以。校长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重新说:现在难过三分钟!这下大家都听懂了。于是哀乐再次响起,全校师生低头默哀。(这里说明一下,当年在家乡我们都是以闽南话交流,会普通话的人不多,我本人也是到了大学后才学会讲比较流利的普通话。)
那件大事之后,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那个郊区小学依然是上课的时间很少,活动的时间很多。我被妈妈按到学校舞蹈队参加活动,那两年占据我脑海的不是学习,而是各种舞蹈活动。作为郊区小学,我们这个学校的舞蹈队除了要参加市里举行的文艺比赛或文艺汇演外,还经常下乡为农民(当时叫乡亲们)演出,而表演的节目,现在印在我脑子里的只有“小小竹排”,那是根据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排演的舞蹈。这支舞蹈我跳了很多很多次,在市里礼堂的台上跳过,在学校里的乒乓球桌上跳过,也到郊区农村的晒谷场上跳过。
第一次下乡演出时,六岁的我特别兴奋。我们先在学校里化好妆,然后走一段长长的路下乡。那时的化妆很猛烈很粗糙,就是在我们的脸上涂上浓浓的胭脂。那天涂完胭脂后,我们排队在亚热带惯常的烈日下行走,穿过蔗田和蕉园下乡。我一边走着一边担心脸上的胭脂,想着胭脂会不会趁我没注意从脸上不翼而飞。化完妆的时候我照过镜子,虽然妆化得很浓很诡异,但对于六岁的女孩来说,胭脂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胭脂让她变成她以为的美好模样。
所以在下乡的那段路上,我不停地问带队的妈妈:我的胭脂还在吗?妈妈开始还耐心回答我:在。当我问到第五次(这个数字一定只是我的记忆)时,妈妈忍不住了。她严肃地对我说:“宝贝,胭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要表演的节目。”
多年以后,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内涵,那就是曹则贤的非命题:内涵不在表面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涂过胭脂。虽然我知道胭脂也许会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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