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不肯跟我到北京来住，原因之一是她的社会关系都在河南，再说，一直到去年，她老人家还每次往返数百里，不断回老家去看望乡亲，同时辅导农村的孩子学习外语，从北京去，来回太不方便。更主要的是，她疼爱我，不肯稍稍连累我一点。母亲是一个自立精神极强的旧时代的新女性，她现在肯答应到北京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主要是郑州家中冬天太冷了。

    母亲是在1949年前当教师的，所以也算是一个离休干部。不过离休干部也是人分数等的，母亲所在的工厂早早被无能且贪墨的头头们弄垮了，所以宿舍里连暖气也没有。前些年她还坚持对付着，看来，她老人家今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住了。

    我是个粗心人，习惯每天晚饭后到办公室工作，不能如古礼昏晨定省，母亲到北京两天，我才想起问她每天晚上怎么洗脚。母亲说，她不必每天洗脚。这样的回答让我猛然醒悟：她老人家这两天没洗脚！原因肯定是她独自洗脚不方便。母亲有每天洗脚的习惯。我小时候，她在外县教书，我们几个小孩跟姥姥在开封住。假期母亲回家来，我常缠着她一起洗脚。我看到母亲的脚趾叠在一起，十分好奇，后来长大了，知道那是“解放脚”。母亲小时候，社会正处于大变革的时期。她裹过几天脚，所幸外祖父有知识、有文化，让她的脚“解放”了。就是这双解放脚，在1962年春天，一天步行往返一百多里，回她商水县的老家，肩背手提，运所存旧物到漯河卖钱，换回粮食，让我们充饥。

    我打来水，把母亲的双脚泡在里面。果然，母亲弯腰困难，只是用两只脚轻轻地相互搓着。母亲老了！再刚强的人也抵抗不了自然的规律。我蹲下来，为她老人家搓洗。母亲说，不用，我自己慢慢来。我不吭声，轻轻地替母亲搓着，她也默许了。小时候，我也为母亲洗过脚，不过那是游戏，现在是尽人生的义务。

    说到这里，我想起多年前替已故北京大学教授褚斌杰先生搓脚的事。几年前，我随方铭教授到北医三院看望在那里住院治病的褚先生。方铭兄到有关部门为先生办事，我自己到病房去。我看褚先生面色特别不好，询问之后得知，他因胃部大出血，一直不停地输血输液。那几天很冷，可以设想，整天往一个病人的身体里灌凉水是什么滋味！我掀起被子，轻轻地为褚先生搓脚。先生竭力想制止我，可他老人家身上扎了好多针头，动弹不得。我说，《孟子》言，挟泰山以超北海不能，难道为长者折肢也办不到吗？我轻轻地为先生揉搓，慢慢地，他的脸上有了些红润。先生说，你停停，等你师母回来让她搓吧。从这句话中，我知道，老人家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也认可我的举动。

    褚先生年轻时富于才华，可惜1957年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蹉跎了二十多年。北大让他退休时，朋友们议论说，北大无人能带先秦两汉的博士生了。让先生退休是有关部门依政策法规所定，外人无置喙的余地。再说，退休后，北大中文系对他也很尊重，他老人家七十大寿时，中文系还以系里的名义为他举办了纪念活动。那次活动，我带当时五岁的小女儿伊嘉参加了。女儿在会场上为褚先生背诵了一大段《天问》，先生又吃惊又高兴地开玩笑说，“真不错，我吸收你为中国屈原学会小会员！”事情过去多年，因为替母亲洗脚，又想到这件事，不胜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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