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诗经》研究课，重点讲《豳风·七月》。《七月》是《诗经》中的名篇，但与现在一般大学生的审美趣味距离较远。所以尽管我讲得很卖力，效果如何，还待考察。

我对《七月》有长期的学习和研究。1982年至1983年，硕士一年级的时候，华锺彦先生给我开的《诗经》研究课结业论文《田畯农神考》就是研究《七月》的。这是我撰写的第一篇完整的学术论文。1986年刊于《古典文学论丛》（第四辑），我很珍惜这篇文章，曾将之收入我的自选集《吹埙奏雅录》。我还指导研究生写过研究《七月》篇的硕士论文。这篇经典文献有许多地方我还理解得不十分透彻，所以常常思索相关问题，每次上课，争取将新的收获讲给同学们听。

真正的学术研究不易，读者接受也不易。比如前面提到的拙文《田畯农神考》，已经将篇中“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等诗句讲得比较清楚了。 “田畯”是农神，“馌彼南亩”是在田间祭祀农神。但现在绝大多数人还是用旧说，言“田畯”为农官，“馌彼南亩”是到田间送饭。常见的著作，如中华书局出版的程俊英、蒋见元著《诗经注析》等几种注本，以及网络百科之类皆如此。另一方面，我的这篇文章还被多人抄袭，甚至有一篇抄袭文章还曾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过。真没办法。

现在回过头来说我近年来的学习心得。诗篇中的历法，探讨的文章不少，还有尚待考校之处。以“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诸句为例，“蚕月”现在知道是先秦时期使用时段较长的一个历法术语。新材料中，见于清华简《子仪》篇。“猗彼女桑”句，我过去当学生的时候也如字读，现在知道“猗”当读为“阿”音。用法如《小雅·节南山》的“有实其猗”和《商颂·那》的“猗与那与”（按：“猗与那与”系“猗那”的延长读法，今语多写为“婀娜”）言桑树枝条之细长。现在多数著作还是沿用旧说。“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句，我也长期思考过，尚无十分成熟的结论。

我常对学生讲，并不是我们的水平有多高，只是现在多数人不肯下功夫读文献，不能认真思考，不敢怀疑旧说，如此而已。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有关《七月》还有一些值得谈的地方，这次上课，我想到了和《小雅·天保》的一些联系。《天保》是一篇歌功颂德的诗篇，可其中有些诗句讲得很实在。如第五章：“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民之质矣”句中的“质”，《毛传》释为“成”，《郑笺》释为“平”。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释为“常”，言“民安其常，惟日用饮食。”此说比较接近原意。我们以为此“质”字当释为“根本”之意。即言民生之根本在于日用饮食，其他皆系派生。所谓“绘事后素”者也。正因为如此，历代统治者皆推崇《七月》。清代乾隆皇帝亲自作《七月图》，即为一例。依《天保》诗意，统治者如逞一已之意气，不顾民众之日用饮食。则神不福佑，百姓（这里的百姓意为百官）也不会拥戴。《大雅·荡》有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郑玄《笺》云：“此言殷之明镜不远也，近在夏后之世，谓汤诛桀也。后武王诛纣。今之王者，何以不用为戒！”诗人之言，可谓痛心疾首，然厉也、幽也，接踵先后，岂不怪哉。

【附】

《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一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二章）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三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献豣于公。（四章）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五章）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

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六章）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七章）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八章）

《小雅·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俾尔单厚，何福不除？

俾尔多益，以莫不庶。（一章）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二章）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三章）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四章）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遍为尔德。（五章）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六章）

 【近来本计划连续写读《说文》的札记，本篇是临时插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