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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文化评论》第2卷第5期(2005):
科学前沿
物理学的未来
大卫·格罗斯[①]
编者按: 1900年,在巴黎国际数学家代表大会上,德国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1864-1943)根据19世纪数学研究成果和发展趋势,提出了新世纪数学家应该致力解决的23个数学问题。希尔伯特的演讲,对20世纪的数学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100余年之后的2004年,另一个大卫,因发现量子色动力学中的“渐近自由”现象而荣获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美国物理学家大卫·格罗斯教授,同样就未来物理学的发展,提出了25个问题。也许人们会说,在物理学领域提出问题要比数学领域容易得多,因为物理学就像大江大河,而数学则像尼罗河三角洲中纵横交错的河网。但若是反过来想一想,既然物理学界对前沿问题具有更广泛的共识,我们就不难明白,格罗斯教授所提出的问题对未来物理学发展的重要意义。有趣的是,这25个问题中,有三分之一落在物理学的边缘地带,其中3个与计算机科学相关,3个与生物学相关,4个与哲学和社会学相关。格罗斯教授的演讲,最初是为美国加州大学卡维利理论物理研究所成立25周年庆典而准备的,该庆典云集了物理学各领域的世界一流学者。此后数月,格罗斯教授先后在欧洲核子中心(CERN)、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浙江大学等地作过内容相近的讲演。这里的译文,系根据格罗斯教授所提供的讲稿译出,中科院理论物理所网站有免费下载的讲演录相(http://www.itp.ac.cn/Video/2005/000.asf),读者也可以参考。
作者简介:大卫·格罗斯(David Gross),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ta Barbara)卡维利理论物理研究所(Kavli Institute for Theoretical Physics )所长。格罗斯教授是量子色动力学的奠基人之一,当代弦理论专家,因发现强相互作用中的渐近自由现象2004年与弗兰克·维尔切克(Frank Wilczek)和戴维·波利策(David Politzer)分享了当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这份讲稿来自于我在2004年10月7日卡维利理论物理研究所(KITP)25周年庆祝会议上所作的演讲。在这次会议中,与会者被邀请提出一些可能引导物理学研究的问题,广泛地说,在未来25年可能引导物理学研究的问题,讲稿中的一部分内容就来自于与会者所提出的问题。
1宇宙起源
第1个问题关于宇宙的起源。这个问题不仅对于科学而且对于哲学和宗教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现在它是理论物理学和宇宙学亟待解决的问题:“宇宙是如何开始的?”
根据最新的观察,我们知道宇宙正在膨胀。因此,如果我们让时光倒流,宇宙将会收缩。如果我们应用爱因斯坦方程和我们关于粒子物理学的知识,我们可以或多或少对哪儿会出现“初始奇点”做出近似的推断。在“初始奇点”,宇宙收缩成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高密度和高能量的状态——即通常所称的“大爆炸”。我们不知道在大爆炸点(at the big bang)发生了什么,我们所知的基础物理的所有方法——不仅是广义相对论和标准模型,甚至包括我所知的弦理论——都失灵了。
为了理解宇宙是如何开始的,我们需要了解什么是大爆炸。宇宙学家观察到微波背景辐射中临近大爆炸时发生的量子涨落的痕迹。这些涨落是宇宙大尺度结构的起源。因此,对于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而言,理解在大爆炸点真正发生了什么是一个急迫的任务。有没有方法能够直接观察到临近大爆炸时的物理状态?我们往回能够推多远?利用普通的辐射,我们能够回推到大爆炸之后的十万年左右,但是不能更早。这次会议上有许多这样的讨论:我们能否利用引力辐射或CMB中的信号来发展出新的观察或理论方法,从而将我们的观察回推到大爆炸点为止的整个过程。
那么理论的状况又如何?我们可以确切地说出在宇宙创生时发生了什么吗?弦理论已经成功地消除了广义相对论中产生的奇点。但是,弦理论能够处理的奇点不是大爆炸所产生的那种类型。大爆炸所产生的是与时间无关的静态奇点。弦理论能消除初始奇异点吗?能告诉我们宇宙是如何开始的吗?能告诉我们宇宙的初始状态是什么,或者宇宙的初始波函数是什么吗?一些人推测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起点,而是宇宙很大,随后塌陷,然后再次膨胀。一些人鼓吹一个循环的宇宙。我相信更为可能的是,时间自身是一个突现的概念(emergent concept),如弦理论所暗示的一样。因此,为了回答诸如 “宇宙是如何开始的”和“时间是如何开始的”这一类问题,我们需要重新明确表述这些问题或者改变这些问题,就如同在物理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随后这些问题可能更容易回答。无论如何,上述问题无疑将在未来引导暴涨宇宙学和弦论宇宙学中的大量研究。
2暗物质
第2个问题研究的是我们在最近几年内发现的暗物质的本质。现在看来,宇宙中绝大多数物质不是由构成我们的粒子组成的,而是某种我们不能直接看到的新类型的物质。这种“暗物质”不发出辐射,可以推想,它与普通粒子和辐射的相互作用非常微弱。我们只能通过它的引力效应而知道它的存在。我们可以通过观察星系边缘的普通物质的轨道而测量它的质量。结果是宇宙的25%由暗物质组成,而不是由质子、中子、夸克或电子构成。普通的重子物质,即组成我们的物质,仅占目前宇宙质量或能量密度的3-4%。因此什么是暗物质?我们能在实验室直接观察到它吗?它是如何与普通物质相互作用的?主流的假设是暗物质由弱相互作用大质量粒子(Weakly Interacting Massive Particles,WIMP)组成。粒子物理学家已经构造出许多推测模型,这些模型超出了粒子物理学的标准模型,通常包括许多可能组成暗物质的候选粒子。我喜欢的候选粒子是“neutralino”(中性伴随子),标准模型的超对称扩展中的最轻的中性粒子,它是构成暗物质的一个理想的候选粒子。但是暗物质也可能由“轴子”或其他粒子构成,轴子是为解决强CP问题而发明的另外一个预测粒子。于是出现了观测问题,我们是否能在实验室中制造和检测暗物质?我们能直接探测到充满和包围星系的暗物质吗?暗物质在宇宙中是如何分布的?关于星系的结构和形成,暗物质向我们提供了什么信息?在星系的形成和分布的当前模型中,暗物质扮演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正是暗物质进行了第一次塌陷,随后普通物质出现,并塌陷成为大块的暗物质(the clumps of dark matter)。我们还不能以充足的定量细节来理解星系是如何形成的,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们需要真正理解暗物质的本质和特性。
3暗能量
第3个问题与最近的发现有关,宇宙中的绝大部分能量是一种新形式的能量,即所谓的“暗能量”。暗能量施加负压力,负压力导致了宇宙膨胀的加速,通过观察这种加速作用,天体物理学家已经推断出当前宇宙的70%的能量密度是暗能量的形式。这是最近一二十年内最神奇和最惊人的发现之一。什么是暗能量?最简单的假设是暗能量是恒定的,但是它也可能会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然而,如何从观察上确定暗能量真是恒定的还是随着时间变化?关于暗能量的最简单假设是它是“宇宙学常数”Λ,当初爱因斯坦将它引入他的方程以便得出一个静态的宇宙。但是随后(人们)认识到爱因斯坦的静态宇宙是不稳定的;而且人们发现,宇宙不是静态的,它正在膨胀。因此,爱因斯坦放弃了宇宙学常数。他曾经说过Λ是他最大的错误。但是现在测量显示,看来存在一个不为零的、并具有负压力的能量,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宇宙学常数。它真是一个宇宙学常数吗?还是其他东西?我们应该怎样解释呢?宇宙中的绝大多数能量是真空能,然而却不可能“看到”它,除非您测量整个宇宙的膨胀,这真是令人惊奇。还有检测暗能量的其他方法吗?
4恒星、行星的形成
第4个问题研究的是更实际的天体物理问题:比星系小的恒星和行星物体的形成。现在有一个关于恒星形成的合理理论,但它并不是定量的,我们希望让它成为定量理论。我们能够真正理解恒星质量的范围吗?有多少双星形成?最初双星被认为是罕见的。现在认为所有恒星中至少有一半在双星中形成。我们可以计算双星的频率吗?恒星是如何成组的?新的观察已经回溯到第一批恒星形成的时期,这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唤起了人们对这些问题的兴趣。第一批恒星形成时的环境与今天现存的环境是不同的。例如,那时没有天体物理学家所称的“金属”——比氦重的元素,因为比氦重的所有元素都是在恒星中形成的。第一批恒星只有氢和氦。如果恒星形成的理论足够完善,那么天体物理学家就可以告诉我们第一批形成的恒星的本质。但是,实际上,观测的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它们与理论预测并不相符合。因此,关于恒星形成的理论以及检验这些理论的新途径,还有很多东西我们并不清楚。
一个出现只有大约十年的新论题,是行星形成的理论。我们第一次能够直接观察到我们自身的太阳系之外的行星。现在已经观察到几百颗行星,我们正在开始积累关于行星系统的真实数据。这是非常有趣的科学。其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寻找我们太阳系之外的生命。因此,我们问道:适宜居住的行星有多大的频度?银河系中有多少行星能够支撑生命?我们能否发展出从观察上确定一个行星上面是否存在生命的技术?能否通过观察这些行星的大气层的谱线而确定它上面是否存在生命?这样看来,行星理论和行星科学突然变成一个非常有活力的领域,受到大部分非常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的欢迎。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激动的研究领域。
5广义相对论
关于广义相对论(GR),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宇宙学的语言,以及讨论宇宙的大尺度结构的理论框架,存在许多问题。这次会议的一些与会者问到:我们目前对GR的理解在所有尺度上都是正确的吗?GR在一些案例中已经得到了令人十分信服的验证。但是有两个区域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过实验。一个是短距离。事实上,对于小于一毫米的距离,我们的确没有检验过牛顿的引力理论。另一个区域是引力非常强的地方,那里强大的引力造成了空-时流形的极度弯曲,例如黑洞附近。一个好的问题是:我们能用观测来确定克尔度规(Kerr metric)是否正确描述了黑洞周围的几何学吗?在一个黑洞形成时,只要我们知道这个黑洞的质量和自旋,那么它周围的空间和时间的几何学便是完全确定的。现在人们相信,宇宙中有许多黑洞。事实上,看来在每个星系的中心都有一个质量巨大的黑洞。天体物理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正在设法解决如何利用对掉进黑洞的物质所发出的辐射的观测来确定空间-时间几何。或许我们能够确定克尔度规是否正确描述了我们的星系中心的黑洞外部的空间-时间。
6量子力学
现代物理学的另一个理论支柱是量子力学(QM)。有趣的是,这次会议上,许多最卓越的参与者都在询问,QM是不是自然的最终解释。一些人如霍夫特(t’Hooft)就提出,在极小距离上QM可能失效,并设想它将被一个决定论性的理论所代替。拉格特(Tony Leggett)关心QM是否会在大型的复杂系统上失效。理由如下:所有学习QM的人都知道,当你开始考虑薛定锷猫的时候,你就会有点不舒服。在理解猫是如何处于一种死了和活着的叠加态的时候,就会有点困难。或许QM不能描述猫;或许对于大型的复杂系统QM可能失效。实验家非常努力地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在大型的宏观复杂系统上检验QM的尝试,为实验物理学家提供了强大的动力。彭罗斯(Roger Penrose)相信,在你试图描述心灵(mind),或者一个具有意识的系统的时候,QM将会失效。维格纳(Eugene Wigner)也相信这一点。就个人来说,这三个问题对我构不成问题,量子力学我也看不出存在什么问题。但是第四个问题却是同样困扰着我。我们如何使用QM将宇宙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描述?讨论宇宙的波函数的意义是什么呢?在当前的暴涨理论中,林德(Andrew Linde)等人在谈论宇宙的不同区域的内部暴涨,内部暴涨产生了一长串宇宙,所谓“多宇宙”(multiverse),不同的宇宙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描述这样一个“多宇宙”的QM意味着什么?
7粒子物理学
第7个问题,我们转向粒子物理学。对于基本粒子物理学的标准模型,电弱相互作用和强相互作用的理论,可以提出许多问题。标准模型是一个极为成功的理论,它符合所有现存的实验。但是它还有许多未解之谜,还有许多未定的问题,其中一些我们不认为可以容易地得到答案。标准模型最神秘的特征是物质的基本成分的质量和混合(mixing),我们现在相信这些基本成分就是夸克和轻子。它们具有非常奇怪的质量谱。顶夸克的质量是上夸克质量的十万倍。夸克在各种相互作用下混合。中微子甚至具有一种更为奇特的质量模式。这种质量谱来自于何处?标准模型,甚至标准模型的简单场理论的推广,对此确实给不出好的主意。
标准模型的许多其他特征同样是神秘的。我们如何解释重子的起源?重子数是守恒的吗?现在我们相信重子数是不守恒的,因为没有理由认为它应该守恒。假如是这样,在大爆炸演化成宇宙时,就会产生重子。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会发生的途径,以及会产生宇宙中重子不对称的途径。但是迄今为止,我们在理论上还不能精确地计算宇宙中的重子数。我们应该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确不知道质子能够存活多久。还有许多其他问题不在标准模型之内,这些问题的解决,需要一个更全面的理论。
8超对称
依我看来,粒子物理学的基本问题,无论对于理论家还是实验家,都是超对称的问题。超对称是空间和时间的相对论性对称的一个非凡的新扩展。如果它是真的,那么空间-时间还具有额外的量子维度。超对称理论表述在超空间中,超空间具有额外的费米子维度,这些维度用反对易数来度量。超对称理论在量子维度到普通空间-时间维度的旋转下是对称的,这就会导致这样的预言,即迄今所知的每个粒子都存在一个对应的超对称伙伴。支持超对称一个非常强的线索,来自于强、弱和电磁理论向极高能量的外推。现有的观察,对这些力作了极高精度的测量。基于现有的观察和我们手中的那些极其成功的和精确的理论工具,我们可以将标准模型的这些力外推到非常高的能量区域。借助于这些工具,我们发现,当能量达到引力作用变得明显的尺度时,所有的力都统一起来。但是只有在我们假定理论是超对称的,并且超对称在TeV尺度以下自发破缺时,这种统一才会实现。幸运的是,这一能级正是新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arge Hadron Collider)准备探测的能级,两年内大型强子对撞机将在CERN运行。建造这台加速器的主要动机之一和粒子理论家最近十年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探索超对称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发现超对称,那么现在的新物理学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将有许多工作要做——设法理解超对称是如何破缺的,并测量超粒子的质量谱。有趣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测量超对称粒子的质量谱和耦合常数,那么我们能否利用这些信息对大统一尺度上,甚或在弦的尺度上的物理学有更直接的理解吗?
9量子色动力学
最后,在标准模型中,还有一个问题,第9个问题,是关于我所喜欢的理论——量子色动力学(QCD)的。这个问题,三十年前我以为我就有了答案。我们能够解QCD吗?三十年前,我以为答案是肯定的,花上五年时间就差不多了。可是,我们至今也不会解QCD。在大距离处,相互作用力很强,我们还不能作解析处理。我认为,在这个方向上,最大的希望是构造一个强子和介子的对偶弦(dual string)描述。介子是夸克和反夸克组成的束缚态,看起来就像是流管(flux tubes),流管的末端是夸克和反夸克,其行为则像弦。事实上,我们现在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在弦理论和规范理论之中就存着这样的一个对偶弦描述。如果有人设想色(NC)的数目不是3,而是无穷,那么我们就确信存在一个经典弦,它将描述所有的介子。如果我们能够精确地写下对偶弦理论的经典方程(人们正在努力寻找),那么我们就可以期望以经典的方式求解,这可能并不太难。随后,我们可以解析地计算1/NC展开的首项中的强子质量谱。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目标,在过去的几年中,沿此方向已经取得了许多进展。在未来的许多年里,这个问题仍将指导人们探索非微扰的QCD和弦理论。
10弦理论
现在我转向弦理论——构造一个所有相互作用的统一理论的雄心勃勃的尝试。这里的基本问题是:什么是弦理论?我们真的不理解弦理论的核心是什么。我们所有的,不过是在一个理论的某些局部情形中,有许多不同的描述或计算方法,而这个理论本身是什么,我们却不能真正表述清楚。这真是一种怪异的处境。弦理论的各种表述经常是完全不同的。起初,我们是先描述10维空时中一条弦的经典运动,随后将这个系统量子化。但是现在,我们是按普通的(超对称的)规范理论,即标准模型中的杨-米尔斯理论,来表述某些特定的空时背景中的弦理论。有极强的证据表明,这些规范理论在数学上等价于一个描述在5维反德西特空间(anti-de Sitter Space,具有一个负的宇宙学常数)中运动的、可视之为的弦的理论。对于弦理论,我们还有许多不同的对偶表述,但是我们不知道该理论以及所有这些对偶表述的本质是什么。这种对偶性的深层含义还没有被真正理解。理论有许多不同表述,这些不同的表述看起来差异很大,各自都有不同的基本的动力学对象,这一事实对我们所熟悉的基本性和局域性概念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威胁。
11空间-时间的本质
第11个问题是:什么是空间-时间?在弦理论中,许多人相信“空间和时间或许在劫难逃。”我们有许多例子表明在弦理论中空间是一个突现的概念。我们可以通过改变一个耦合的强度而轻易地改变空间的维数。按3维空间的规范理论表述的弦理论中,额外的6个维度和引力都是突现出来的。按量子力学矩阵模型表述的M-理论,其低能部分是用11维的超引力来描述的,其中全部10个空间维和引力似乎是描述宏观现象的近似方法。因此,我们有许多不同表述形式的弦理论,其中空间不再是一个基本概念,而是一个突现的概念。如果空间是一个突现的概念,那么时间也应该如此。但是我们如何想象时间是突现的呢?我不知道如何从一开始就不用时间去表述一个物理学理论。我相信这一问题的答案,即空间-时间的真正本质,对于理解弦理论的真实含义将是必要的,解决这一问题将需要一些革命性的概念。
12物理学是一门环境科学吗?
另一个引人入胜的问题,第12个问题,最近弦理论家讨论得很多,但比前述问题更普遍。这个问题就是:物理学是一门环境科学吗?我更喜欢将这个问题以下列方式提出:刻画物理宇宙的所有参数和定律原则上是可计算的吗?还是说,这些参数和定律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历史的或量子力学的偶然事件所决定的?不可计算的物理参数的例子是我们太阳系中行星的半径。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计算这些半径。它们不是基本的。它们由历史偶然事件所决定的。精细结构常数和夸克与轻子的质量又如何呢?似乎,弦理论有许多解,许多可能的基态或真空。最近有些弦理论家已经发现了他们所谓的“景观”——宇宙的巨大数量的亚稳态。一些人认为这些亚稳态彼此十分不同。它们具有不同的空间-时间维数(很大的空间-时间维数),不同的规范耦合常数,不同的夸克和轻子的质量和数目。尤其是,它们具有不同的宇宙学常数。他们认为,当宇宙从大爆炸中突现时,它可能终结于这些状态中的任何一种,或者宇宙的不同区域可能经历暴胀,并终结于不同的状态。因此我们可能有一个多元宇宙。多元宇宙的有些部分看起来像这个,有些部分像那个,如此等等。那么我们在那一部分呢?生命存在、星系形成等等只能发生在多元宇宙中极少数的几个宇宙之中。因此他们诉诸“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来说明我们只能处于生命能够存在的那很小一部分宇宙之中。他们不去合理地计算自然常数的数值,不去推导出一些基本的规律,却希望通过人择原理保留一些预测能力。我个人根本不喜欢这种方法。我的确认为,爱因斯坦在表述自己的信念时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他说:大自然的立法,使得你最终能够计算一切;自然的法则如此强大,以至所有的参数都能够完全确定、不可更改,否则就会破坏整个理论。但是否如此,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13运动学和动力学
第13个问题是运动学和动力学之间的传统差别是否还将存在。在物理学中,传统上我们所说的运动学,指的是物理学的框架,比如量子场论或量子力学,或者早期的经典场论或经典力学。在这样一个框架中,我们引入一个特定的动力学,比如标准模型。但是你可以在同一运动学框架中引入不同的动力学规律;这取决于你。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你就会觉得这种运动学和动力学的分离是多么奇怪。我相信,在我们试图理解弦理论和空间-时间的本质时,这种差别将会变得模糊。将来我们会有一个框架,不再被分成运动学和动力学,只有一个可想象的动力学,它与运动学框架交织在一起。随后,量子力学可能会作为不可避免的、不那么神秘的结论而突现出来。
14凝聚态物理
凝聚态物理,与物理学其他领域相比,更多是由实验来推动的。因此当我请凝聚态物理学家为我提出问题时,他们许多人颇不情愿。他们说,“我们不提出问题,我们应对实验。”但是当我进一步询问时,我得到了一些好问题。其中之一涉及可能的新物质态,这是凝聚态物理中一个激动人心的领域,探索的是那些不能由朗道所发展的标准理论范式——费米液体理论——所描述的物理系统。量子霍尔系统就属于这一类,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弄清它的结构一直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工作。但是,是否存在其他种类的凝聚态相互作用系统,它们也表现出非费米液体的行为,并且可以通过常规的方式在实验中观察得到?理论家迄今已经发展出许多非常有趣的数学模型,这些模型已经超出了费米液体理论的描述范围。关于高温超导,人们已经提出了不少模型,但迄今我们仍不理解高温超导。自然界中是否真的会有非费米液体行为的凝聚态物质系统,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
15复杂动力系统
25年前,KITP刚成立的时候,对呈现出复杂和混沌行为的动力学系统的研究,是一个非常时髦的领域。25年之后,这次会议的一个与会者问道:“现在,当我们发现一个复杂系统的时候,我们将它放到一个大型计算机上进行分析,我们从计算机模拟中得到数据,但是我们如何处理数据呢?我们如何理解它呢?”我们知道,这些复杂系统的预言能力具有内在的局限性。它们通常都有混沌的特征。但是仅凭模拟,理论家还不能断定,你所看到的究竟是一个复杂的难以计算的系统,还是一个具有某些有趣的混沌动力学行为的系统。因此对于理论家来说,急需开发工具去分析这些复杂的计算机模拟,以便了解隐藏在这些复杂数据之下的基础是什么。
16量子计算机
量子计算是一个崭新的领域,大概只有10年之久,目标是建造一台使用量子元件的计算机。也已证明,在某些情况下,量子计算机的性能远远胜于传统计算机,优势是指数级的。对理论家来讲,这里最有趣的问题,第16个问题,是:量子计算机将是无声的或耳聋的吗?建造一台量子计算机,关键问题是防止量子系统退相干。如果一台量子计算机由于它与周围环境不可避免的相互作用而发生退相干,那么它就变成了一台传统计算机。防止一个量子态与环境发生相互作用是困难的。有两个策略:一个是“无声”策略——将计算机的量子比特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从而尽可能地降低噪音。另外一个方法是建造一台“耳聋”的计算机,这里信息由拓扑性准粒子携带,拓扑性准粒子是非局域的,不能被破坏,因此不受环境噪音的影响。这是一个比较新的、使人着迷的量子计算机方案。这里的问题是,要证明存在这样的凝聚态物质系统,它们具有可以操控的拓扑激发态。
最后,我们真的能够建造一台量子计算机吗?量子计算机的基础是基本量子比特(qubits),例如像自旋;自旋可以向上或向下,对应于0或1,但实际上却是量子力学的。真正的计算需要10, 000个量子比特,但是此刻我们只能建造2或3个量子比特的计算机,距离10, 000个量子比特还有很长一段路。
17高温超导体
我们的周年纪念会议上主要是从事基础研究的理论家,但下一个问题,即第17个问题,却是关于应用的,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们能不能懂得如何制造室温甚至室温以上的超导材料?按凝聚态物理学家所说,没有理由相信你不能得到室温超导体。然而当前的理论还不够好,不能断定是否可能获得室温超导体。另外一个吸引人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懂得如何制造室温铁磁体——一种普通的,但不是由铁,而是由可加工处理的电子(半导体)材料制成的铁磁体?如果可以,那么人们就可以在微观层次上对它进行操作,对理论家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目标和一个极好的题目。
18生物学
现在我们转向生物学,它是许多软凝聚态物理学家开始感兴趣的一个领域。今天在生物学的世界中有许多漂亮的数据,例如人类基因组。我们能够基于所有这些数据来理解生命吗?存在一个生物学的理论吗?或者,生命仅是一个历史偶然事件吗?这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理论物理学家很擅长理解复杂系统。但是生物系统与凝聚态物质系统是不同的。物理学家对此能有所帮助吗?除了计算和描述物理现象时所发展的数学,还需要新的数学去描述生物学吗?在生物学中我们必须处理许多不同时间尺度上的动力学,这可能是(需要新数学的)一个原因。在你的神经元和你的基因组中,时时刻刻——在纳秒或更小的时间尺度上——都有重要的变化在发生。长此以往,这些变化会对生命造成经年累月的影响。物理学还没有处理过这类问题,因此估计需要新方法或新数学。
19基因组学
物理学家特别感兴趣的,并且已开始投身其中的一个领域,就是基因组学。现在我们手中有了完整的蓝图,人类基因组。举例来说,我们可以利用基因组去理解进化吗?人们能够利用基因组去比较不同人之间的DNA,从而追溯物种在过去进化的历史。理论家能否用理论物理学的方法将进化史变成一个定量的甚至可预测的科学吗?我特别喜欢的一个问题是:我们能够通过基因组而获知一个有机体的形态吗?我想,20年之后,借助于物理学和物理学家的大量帮助,理论生物学可能会到达这样一个阶段:到那时,理论生物学课程的期终考试将会给学生们一小段DNA,要求他们基于这个DNA片段画出有机体的图像。
20神经科学
神经科学是物理学家已经工作了许多年的另一个领域。这是因为理解大脑是如何工作的这一问题是一个激动人心和富有挑战性的问题。物理学家喜欢挑战性的问题。很清楚,我们需要一个理论去理解大脑是如何工作的,没有模型仅有观察达不到目的。在大脑研究中一个最吸引人的问题是意识的本质。更精确地讲:记忆和意识背后的原理是什么?我特别喜欢的一个问题是:我们能够测量一个婴儿的意识是何时开始的吗?子宫内的一个胚胎大概是无意识的。在你13岁的时候,你可能具有了意识。在胚胎和青少年之间的某个时间,意识出现了。什么时候?两天,两个星期,两年?你如何去测量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开始出现的?它是突然出现的吗(一级相变,还是连续相变)?如果你能够告诉一个实验者如何去测量这个相变的本质,那么你对于意识可能是什么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另一个好问题是:我们是否能够制造出一台有意识的、有自由意志的、而且行为具有目的性的活机器吗?
21计算物理学
围绕计算物理学产生了许多问题。作为理论物理学的一种方法,计算物理学在最近一些年变得非常重要。现在,许多科学家和物理学家,在遇到难题的时候,已经不是在纸上进行计算,而是在计算机上模拟这个问题。第21个问题是:计算机将会替代分析技术吗?如果这成为事实,那么我们需要改变对物理学家的训练吗?数百年来,我们一直使用同样的方法去教导学生。我们很少教导他们如何使用计算机,如何进行数值模拟。我们教导他们如何计算积分,如何解偏微分方程。我们要改变培养物理学家的方法吗?最终,维尔切克(Frank Wilczek)问道:“何时计算机将成为具有创造力的理论物理学家?”注意,他没有问“是否”,而是问“何时”。我们将如何培训它们呢?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在我们拥有一台可以成为具有创造力的理论物理学家的计算机之前,还有时间供我们作长期思考。我们是按照培训一个人的方式培训一台计算机,还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对于人我们从经典力学开始,随后教授电学和磁学,然后是量子力学。对于计算机我们是否一开始就教它们弦理论,随后推导量子场论和作为近似的经典物理学?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思考的有趣问题。
22物理学的统一
关于科学社会学,人们也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有不少问题涉及物理学王国的潜在割据局面。物理学变得如此庞大,有如此多不同的领域,因此有人问道:“物理学将会分裂成为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学科吗?”有些领域已经分裂了,例如化学就分裂成有机化学学科和无机化学。这些分离的领域使用不同的方法来教育它们的学生。我将此看作物理学面临的一个危险。物理学的伟大传统,是保持自己在普通教育和物理学家的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哪怕这些物理学家是在相邻学科从事研究。事实上,物理学的统一由这次周年纪念会议的成功便可以得到证明,在此我们成功地让物理学各分支领域——从宇宙学到生物物理学——中的世界领袖人物聚集在一起,讨论作为一门思想和文化事业的物理学的未来。我希望并且相信物理学不会分裂成各自独立的领域。
23还原论
第23个问题,是拉格特(Tony Leggett)提出的:“我们倾向于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大物体是由小物体组成的,所以大物体的行为,至少在原则上,必定由小物体的行为所完全决定。这种观点比大自然能够区分她的左右手更为理所当然吗?”我是一个还原论者。我真的相信小物体能够决定大物体,但是我们应该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甚至在弦理论中,我就能发现,在“大”和“小”之间存在着混淆的地方。
24理论物理学的角色
另外一个社会学问题,第24个问题,是理论在物理学中所扮演的角色:“理论物理学的角色是什么?”对于理论物理学应该扮演的角色,存在两种极端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理论的角色是与实验和现象领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帮助实验家解释他们的实验,辨别信号与噪音。另外一种观点认为,理论物理学的目标是获得一种更高层次的理解。为了获得这种理解,一个人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解决符合一般物理定律并且定义明确的数学模型,而不用考虑这些模型的真实与否。我们赋予简洁性和数学上的优美多大价值呢?这是第二组人群通常所关心的。对于理论描述复杂系统及其所有细节的能力,我们又赋予多大的价值?这是第一组人群所关心的。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态度,两种不同的对待理论的方法。有些理论家喜欢第一种,有些喜欢第二种。依我的意见,两种方法都是好的,两种都是必要的。两种方法相互促进。我认为,作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这两个部分都是必需的。
25大科学的危险
最后,第25个问题是关于现代物理学所面临的一些危险。这个问题不是由一位粒子物理学家提出的,而是一位天体物理学家提出来的。他指出,不仅传统的大物理学——粒子物理学——需要更大和更昂贵的加速器,而且天体物理学的项目也开始变得难以上马,并且再过25年可能会无法落实。在粒子物理学中,危险已经隐约浮出地平线,天体物理学也是同样的情况。天体物理学家想要投入空间的仪器日益昂贵,以至于任何政府都难以承受。天体物理学中还存在一些大问题,但是我们可能没有能力去探索它们。因此:目前我们应该考虑什么新途径?是今天,而不是25年之后,到那时考虑就太迟了;理论家在应对这种危险时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这是我在会议上提出的25个问题。但是,我想要再增加一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从现在开始的25年内,物理学是否会仍然重要,KITP是否会仍然重要?这里的答案很明确:“是的”。(李斌译,郝刘祥校)
[①] 作者简介:大卫·格罗斯(David Gross),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ta Barbara)卡维利理论物理研究所(Kavli Institute for Theoretical Physics )所长。格罗斯教授是量子色动力学的奠基人之一,当代弦理论专家,因发现强相互作用中的渐近自由现象2004年与弗兰克·维尔切克(Frank Wilczek)和戴维·波利策(David Politzer)分享了当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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