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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烧木炭
我想,父亲的童年应该是极其艰辛的,因为他很少给我们讲他童年的事,或许他自己也忘记了。我们只是从别人一些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了解到,他十多岁父母就已早逝。兄妹三人,他是老大,没有办法拉扯弟妹,弟弟、妹妹分别过继给张姓和罗姓人家。之后他独自艰难地生活在桦树岭山脚下的破烂老屋中。至于作为十来岁的孩子,在那个生命并不值钱的年代,怎么长大成人,对于我来说,至今也是一个谜。我母亲原本是大户人家子女,在地主作为一个阶级消灭后,被赶到那老山林落户,从此我父亲才结束了他的单身生活。由于阶级成分的原因,我父亲也和我母亲一道,备受各种各样的欺凌。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忙碌的。我们几姊妹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去烧木炭。出炭那天十分辛苦,天没亮就出门,遇到下雪的时候,山路特别滑,我们只有手脚并用往山上爬,爬到窑口的时候,手已冻红肿了。然后父亲急急扒开窑门,我们则马上冒着高温去传木炭。这时冻红肿的双手突然被高温灼烧,像撕裂一般疼痛,有时免不得大哭。但父亲并不安慰我们,而是边干他自己的事,边笑着说我们没用。我们只得止住哭声,出炭、装柴、封窑门。封好窑门后,父亲和其他姊妹就背炭回家。我的任务是烧窑,把冷窑烧热,然后把炭柴烧燃,需要近十个小时。幼小的时候,烧窑对我来说十分恐怖,独自一人在山林里,又饿又怕,对父亲返回的身影总是望眼欲穿。
遇到赶场天,我们都要去卖炭。从家里到场镇,约有十五里的乡间小道。父亲背一个大背兜,我们背一个小背兜。父亲走路很慢,但一肩路要走很长的距离才歇气,我们总是跑得快一些,但要不了几步就累得不行。那时总感觉那段路怎么那么长,仿佛场镇永远在天那边。到了场镇上,我们累得几乎虚脱。卖完炭,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能请我们吃顿饭。但他最多给我们买碗一角钱的凉粉。唯有一次,我们两人去吃过一份回锅肉,但几乎花掉了我卖炭的所有钱。回去被母亲责备了好几回,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带我进过馆子。
靠山,挖药材
自从我们开始读书,就一直被缺钱的事压得喘不过气来。记得开学时,总要跟母亲磨蹭好大一会儿,去要那并不昂贵的三五元学费。而她,也总是五角五角的往外挤。好多时候,不得不跟老师求情,先欠到学费,以后再补。小学时我欠张老师的三元钱学费,至今也没有交清,我想那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了。
父亲是乐观的,他总说,“靠山吃山,大山饿不死他的孩子。”是啊,那绵延不尽的群山,给了我们无尽的财富。短短几年,父亲就教会了我砍木头、捡菌子、淘沙金等山林生存的技巧。那以后,人们总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背着一块六尺多长的木料在山林中蹒跚而行的父亲,带着一个背开山斧的小孩,小孩一会儿在前面清理路障,一会儿在旁边掺扶,一会儿又在后面默默走着。就这样,一直从小学走到了中学,从中学走到了大学。
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要数挖药材了。青山绿水孕育了无穷无尽的药材资源,如天麻、五倍子、细莘、七叶草、刺黄莲、三颗针、重楼等。在那挣钱十分艰辛的年份,每年总有那么一种药材会得到规模收购,因而出现采挖热潮,并从此几乎绝迹,然后又有新的药材出现,周而复始,不一而足。于是,父亲和我们总是忙碌的反复进山出山,辛苦地去采挖那些并没有卖到很多钱的药材。
在我高一寒假中的一天,象往常一样,跟着父亲到满是积雪的轿子顶(海拔约3000米)去挖药材三颗针。到山顶时与父亲及其他同伴走散了。等到自己发现的时候,天已黄昏,眼看着太阳直往下掉,夜色渐渐浓了,我急得大呼大叫而无人回应。加上既没有火器,又没有食物,情况十分危急。好在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小岩洞,岩洞的缝隙结满了冰晶,一丛箭竹遮做了洞口。我精疲力竭地钻进了洞里,嚼了几片箭竹叶子,吃了几根冰棍,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睡半醒很久以后,全身已经僵硬了。这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时而远,时而近,我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在用尽了全力爬出洞外后,真真切切地听到父亲在山梁上呼喊,声音已经沙哑了。但那时我的嗓子已经不能出声,于是自己在雪地里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让身体暖和了些,才艰难地回应了父亲的呼喊。父亲见到我那一刻,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原来,父亲回家后见我没有回去,十分着急。邀请了二三十个乡亲,漫山遍野地寻找,一直寻了整整一个通夜,就在大家以为我已经葬身雪山的时候,找到了我,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后来,父亲再没有提出让我去挖药材了,但我依然坚强,甚至倔强地跟在父亲后面,又挖了几年药材,直至大学毕业。
地震,房子梦
房子一直是父亲心头的痛。我们的老房子,应该属于古董级别的了。两个房间,一个作堂屋,一个作父母的卧室。每次下雨的时候,都要在屋内放好些盆子或桶,接漏下来的雨水。我们四姊妹,要么睡在圈楼上,要么睡在柴垛上,就这么慢慢地长大。
很早的时候,父亲说要修房子。我们也说,要修房子了。有几年,父亲请了一个瓦工,我们天天陪着瓦工在屋后的黄泥巴地里挖泥巴、踩泥巴、做砖、烧瓦,地里挖出了多大一个坑,也烧到了小山一样的砖,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瓦。又有几天,父亲请人将我们自留山的树砍了下来,堆成了小山一样的树垛。于是,父亲就忙碌地为修房子换工,不是东家,就是西家,在家的时间反而少了。就这样,周围远近邻居家的房子一家一家都盖起来了。
后来,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家,都能发现那小山一样的瓦跺或砖跺变少了。问到父亲,不是说借给别人了,就是说烂掉了。再来后,那小山一样的树垛也不见了。说到房子的事,父亲总是遗憾地摇摇头。我们知道,为了我读书,也为了四弟成家,父亲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这辈子是没有办法盖起新房子了。但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四个子女,都凭着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住上了漂亮的新房子。
父亲的一生是伴随地震的一生,不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松潘—平武大地震,还是汶川大地震,甚至芦山地震都被他遇上了。2008年5月12日那场地震,彻底将老屋摧毁了。由于当时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急得不得了。当我终于在5月17日傍晚赶回老家时,看到老屋的基脚都已经塌了大半。好不容易在旁边一个大石板上找到了父亲的新家,几捆干玉米秆呈金字塔形搭在一起,里面就是他们的卧室。我想,这是他修建得最容易的一处房子了。
那以后,父亲就跟我漂泊到了雅安。虽然人在雅安,但他的心永远都在青川那大山林中。在雅安待不了几个月,他就会跑回去一次,去烧炭,去挖药材,去看别人修房子。即使到了最后这几天,他的最大愿望也是回老家去。
后记:在昭觉寺车站写到一半的时候,手提电脑没有电了。等到重新把这篇稿子写完的时候,已是安葬好父亲回到温江的后两天了。现在想想,父亲这一生是艰辛而勤劳的一生,也是快乐的一生。他在生前做好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生后也留下了一个好名声,他就象那山间的云,永永远远都在那儿。
这篇稿子写完后一直放在自己的QQ空间了。这两天由于放假的缘故,又思念起了父亲。翻出这篇稿子,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读到,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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