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贴老同学刚发来的要我发在科学网博客的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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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物之间,薛宝钗无疑是一个最具阐释性的形象。她是一个极具规范的大家闺秀,一个地地道道的淑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雍容华贵;而在小说的隐喻层面上,薛宝钗的形象却全部体现了人物在所处时代的生存策略。一个狡黠的眼神或者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便把薛宝钗从贾宝玉和林黛玉那里清清楚楚地划分开来。
与诗意盎然的林黛玉在开卷部分文文静静地进入贾府不同,薛宝钗的进京可谓雷声大作,其兄薛蟠一挥手便是一条人命案,而且这种威赫在小说里又显得与薛宝钗毫无干系。但随着这股霸气进入贾府的薛宝钗,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两小无猜的平衡和宁静。而且十分绝妙的是,小说告诉读者,薛宝钗本人对此“浑然不觉”。? 小说第一回的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在此通灵所识者,乃作为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而闺秀所怀者,在写实层面上是甄士隐家突然腾达的丫环,在隐喻层面上所指的,则是“钗在奁内待时飞”一句暗示的薛宝钗。正如木石前盟所蕴含的宝黛之情作为真事在梦幻中隐去一样,作为金玉良缘所指的贾薛联姻则以假语形象在尘世留存。然而也许是薛宝钗形象太得读者的人心了,几乎没有人愿意把这个“品格端方、容貌美丽”的小姐与“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的贾雨村先生联系到一起。在这个意义上,薛宝钗的生存策略几乎就是一部处置人际关系以及从事政治斗争的形象指南。?
在薛宝钗的生存策略中,“浑然不觉”只是一种手法,此外尚有杨妃戏蝶、机带双敲、讽和螃蟹咏、兰言解痴癖、小惠全大体、脱身避嫌隙等等一大串精彩节目。宝姐姐平日里寡言罕语,自云守拙,但在关键时刻却动如脱兔,一出口总能收到可观的利益和动人的效果。虽说是个闺阁少女,但其世故之深,绝不下于贾雨村式的须眉官僚。
与林黛玉的寄人篱下不同,薛宝钗进京的缘由在于待选才人赞善。薛家虽然“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但毕竟由于其父早逝,金银满箱而势单力薄,因此补上势之不足乃薛氏家族的当务之急。正如贾雨村有“求善价”和“待时飞”之志,薛宝钗抱有待选之心,而且宫中待选不成,退而求其次,便是通过金玉良缘与贾氏家族的联姻;这在贾氏家族又正好求之不得,其时该家族正处于势在而金库日渐亏空的入不敷出的窘境。这种两大家族之间的势力和金钱的互缺互补,不仅双方家长了然于胸,即便远在宫中的贾元春也洞若观火,她送出的赐物所肯定的不是木石前盟而就是金玉良缘。有关这种利害关系,整个叙述不着一字。这不是作者故作高深,而是他明白中国社会的一种人际默契:说得的做不得,做得的说不得。比如忠臣烈女之类的道德标榜和张扬,这在聪明的人都明白,不过是说说而已,只有愚夫痴女才会如此当真玩命;相反,牵涉到实实在在的利益纷争,大家从来不会公然挑明,而是不停地诉诸种种冠冕堂皇的口实,对实际内容讳莫如深。正是这样的做得的说不得,薛宝钗才对林黛玉的尖刻浑然不觉。与林黛玉的桀傲不驯相反,薛宝钗时时处处照章行事。由此,这位宝姐姐在薛林之战中理所当然地占了先手。?
薛林之战的挑起者不是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感情,而是薛氏家族和贾氏家族之间的利益;薛宝钗不是就个人情感而是从家族利益连同自身利益出发,挑起了这场在小说中最为令人瞩目的人际战争。这场战争的核心不是为了击败对手,而是为了夺得婚姻。沉默寡言的薛宝钗心中对此十分明白,也正是这样的明确性,使她可以对林黛玉的种种讥讽置若罔闻,但一旦贾宝玉表示什么姿态,她马上毫不迟疑地加以反击。诸如带机双敲、讽和螃蟹咏之类,起因都不是因为林黛玉的尖刻,而是贾宝玉的感情倾向。即便是贾宝玉为了和林黛玉说话而请她去陪贾母玩牌,她也会当场反唇相讥:“我难道是为玩牌才来的么?”她可以忍受林黛玉的所有冷嘲热讽,但她经受不起贾宝玉在爱情和婚姻之间的丝毫动摇。正是这样的缘故,当她看到贾宝玉为林黛玉的诗会夺魁高兴得手舞足蹈时,按捺不住一腔怨恨,以比林黛玉刻毒一百倍的语句写了那首尖酸之极的螃蟹咏。
可见,薛宝钗怕的不是同性中的异类,而是异性中的异类。尽管她是世俗社会的高士,但以她的那种城府,她尽可以在同性中所向披靡,但一踏入男人世界就变得底气不足。她想像不出在异性世界中还会有她的异类。在她的心目中,林黛玉是不可救药的,虽然她向对方显示过她的兰言和关怀,但这并不妨碍她不无幸灾乐祸地看着对手一步步走向毁灭。或许正是这样的心理,在她母亲爱语宽慰林妹妹的时候,她会在一旁以胜利者的姿态玩弄将失败者推入薛蟠那个泥潭的恶作剧。然而,她无法理解天底下还会有贾宝玉这样的男人,不爱武装爱红妆。这个以女子无才便是德自的少女,一步步地走进她所精心策划的男人世界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贾宝玉那样的男人正在从那个世界中一步步地走出来,走向她所不屑的女儿世界。要知道,这个身处大观园女儿世界的宝姐姐从来没有把她所属的世界当回事,《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故事,在她只是小时候读着玩玩的东西,哪里就把这种儿女私情当真了呢?而她一个少女尚且不把这些玩话儿当真,她怎么能想像贾宝玉那样重要的一个爷们会如此认真呢?可怜她机关算尽,最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婚姻,却得不到她为此花了那么多心血的那个男人。至于后四十回续作中的圆房得子,不过是高鹗之流以拙劣的手法硬发给她的一个道德奖品。这个贾雨村式的少女形象,在事实上的结局是,正当她踌躇满志地一面看着林黛玉归西,一面走向胜利的洞房时,她突然发现她到手的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婚姻。这种空洞在于,除了婚姻及其庄严的仪式,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夺得了婚姻,却失去了作为婚姻对象的那个男子。正如林黛玉期待了一场不可能兑现的爱情,贾宝玉追求了一个不会在尘世落实的诗魂,薛宝钗夺得了一个没有对象的婚姻。
因此,薛宝钗在贾宝玉身上的失败,在于她对来自男人世界又居住在大观园中的这个男子的误读。她以为贾宝玉如同其他男人一样是泥做的,她不知道这个说出男人是泥做的男孩本身恰好不是污泥,而是顽石。这个在世俗世界战无不胜的女子,对神明世界却茫然无知。或许是将世俗的人际关系看得太真切,结果造成了在审美上的天然色盲。当她耍弄金蝉脱壳计时,当她得意于“白玉堂前春解舞”时,当她乐滋滋地唱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时,她也许不会看见上帝在朝她皱眉头。她不知道她的这种世俗性使她离婚姻越近,离宝玉越远;最终婚姻在手而宝玉飞逝。她的深谋远虑使她结果走进自己设置的圈套,她夺得婚姻,却同时付出了一嫁不返一嫁无改的代价;亦即她走进洞房,这洞房却由于对象的缺席而变成她的牢房;她以贤惠入主贾府,结果成了贾府中的贤惠本身。如此等等。相形之下,当年的大观园显然要比她的洞房美好得多了。她的所弃远甚于她的所得。审美的丧失,导致善良的虚假,而善良的虚假又必然走向真情的死亡。一旦真事从这位宝姐姐那里隐去,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与贾雨村先生对称的假语形象了。以薛宝钗的聪明,居然没有领悟到贾宝玉对贾雨村一类人物的讨厌意味着什么,这比之于林妹妹的纯真和灵气的确相差一大截。由此可见,人的聪明与人的天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尤其是聪明一旦致力于作假,那么灵性的丧失和浊气的上涌以及审美判断上的失盲等等就将随之降临。而薛宝钗的全部生存策略,又恰好就在这作假二字上,让人为之扼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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