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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部分的人来说,这不是个问题,但却是我自己的体验。我在去年9月的博文《野花为我香》中写道:“本来想写一段自己夏天在野外差点热晕倒的恐怖感觉,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的面对死亡的恐惧,但觉得现在天气还太热,不想给刚过了节的各位添堵,就上点轻松点的,把这个夏天拍的野花传上来几张。”很快天就凉了,马上又要热起来,赶在出野外前把这段经历记录一下,免得碰上更难的,回不来时,这段就是回不来的解释了。
去年去塔吉克斯坦出野外,写了几篇博文,比如《山中行路难》,记录了一些野外生活的心情。那些文字,多来自帕米尔高原。那个野外季,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度过,扎营的地点,有的就在雪线附近。所以整体上是一种凉的感觉,尽管白天也有晒得够呛的时候。正是因为这种体验,让我在最后几天,差点出了事故。
我们从山里撤出来后,在杜尚别住了一晚,第二天驱车近200公里,到了塔吉克斯坦的南部地区。见到路边山前的起伏较缓的地层,决定过去看看。车子试了好几回路,终于走到了我们想要去的山梁上。我和Brian下来,两个人准备从这个点上往回工作踏勘,让车子往回开,在大约三公里外的一片砂岩出露的地方等我们。Brian是我过去的博士后,年轻人,爬山比我强,但下山比我差,我在《我的手破相记》中提到过。他在野外的一次意外中风,留了些后遗症,下山时落脚的判断有时有些不准确,所以不敢像我那样往下溜。 这两天他肠胃有点不好,我就让他沿车道边的露头往回工作,而我翻过山梁,从山的另外一面往回走,这样我们两个人可以观察的面积会大一点。
车离开之前我们检查了一下带的水。我的水壶几乎是满的,那相当于两瓶康师傅矿泉水的量。那时我们站在山梁上,有点风,加上刚从有空调的车上下来,并没有感觉到热。前一段时间我们在山里工作,几乎没有出现过喝水的问题。加上眼前这片露头,估计一、两个钟头就可以走完。一切都是在有把握下。我们让车走了,然后我翻山到另外一边。说是翻山,但真正意义上,这只是些缓坡丘陵,算不上山。翻过山梁后,我应该往左手方向走,但我看见右前方有些岩石出露得很好,但有点距离。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向那个点走去,希望能尽量多地看到点什么。从那里一边工作一边往外走,是我的计划。
这个季节的山坡上, 长着10来公分高、完全干枯的草。没有让人感到危险的严峻,但还是有一种怪异,安静、干燥、让人有点捉摸不定。在我往沟底走的过程中,就开始觉得气温比我预想的要高得多,走了一会儿,就开始喝水。到沟底时,感觉到头顶的太阳和岩石间,那种热和我过去有过的经历不一样。尤其是山沟里一点风都没有,让人窒息。当我从第一个点往第二个点走时,Brian在对讲机中说他不行了,准备回到车上,让我悠着点。
这个地点的岩石,就像照片上那样,看上去像是陆相沉积,但它们是浅海或者是海陆交互相的,是特提斯海最后退出这个区域的记录。除了个别的点上有灰岩,大面积的都是些比较粗的碎屑岩石,包括一些发红的岩石。但里面产出大量的浅海相的生物化石。等我走到第二个点时,我发现我带的水已经比我预期的下去了很多。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在第二个点上做记录,打GPS点,但我还是做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前面的工作,开始往外走,去找车。那时我已经感到不妙,沟里气温太高,我的水绝对不够支持我把活干完。
意外的事情,通常发生在人们完全觉得不会发生问题的时候。我在往回走的时候,一开始想快,于是就见坡就翻,但那种气候下,往高处走,人就喘息不止,一定得喝水,看着节节下去的水,我决定不再翻坡了,沿着羊踩出来的道,尽量沿着水平路线往外走,等走到沟口,再横穿到停车的位置。这样走会省点力气,少喝点水,但因为山梁两边的沟是放射状张开延伸的,我的行走路线会长一点。天下没有什么真正的捷径。当我走到有砂岩出露的地方,也就是图3的位置,那里有点荫凉,我休息了一会,还拍了那张照片,也用对讲机跟队友联系,告诉他们我可能在的位置,他们说出来找我。这时我的水瓶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水,我决定留在最后的关头再喝。
从我休息的地方,我决定向左手的一个沟口走,预计出去应该是接近停车的地方。忍着口渴,那是一段艰难的行走。如果天气好,那简直就会是散步一样的悠闲。但现在是烈日当空,而我还剩最后一口水了。不像在山里面,水喝干了,还可以弄点雪来化水喝。这里完全是干枯的环境,一点潮湿的感觉都不存在,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人有一种恐惧感。这是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状况。
我们的人这时也有点紧张,开车出来找我。好在这个地区面积不大,地形起伏也不算大,我们的对讲机在大部分时候都能联系上。我让他们把车往高处开,这样有可能看见我,因为我的位置比较低。在对讲的时候,我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估计对方听到的声音会更可怕。等我走了相当一段路后,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按我的判断,如果我翻过眼前的一片坡地,我应该能看到车子或车路。我停下来,喘了会气,喉头干热,很隆重地把水瓶中的一口水喝干,然后爬坡。艰难地到了坡顶,抬眼望去,大热天我冷汗都出来了:前面是一片覆盖黄色枯草的土地和一座我绝对不可能翻过去的、更高的山坡。那时我真的傻眼了,在对讲机中喘着粗气说,我不行了,赶紧带着水来找我。但这个地区的地形起伏,人如果在低一点的地方,别人就是离你20公尺也见不到你人。队友也觉得不妙,一直在对讲机中说话,他们开着车往坡顶上穿,但仍然没有看见我,只好在对讲机中跟我保持联系,怕我真的倒下没有了声音。
我没有办法多说话,就是对着对讲机喘气,让对方知道我还在。那时我在想该怎么办。先想是不是要到沟对面的砂岩板的荫凉下去躲一会,休息一下再说。但到达那个位置,需要费点力气,肯定会更想喝水,但我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了。于是决定去爬前面的那个山坡,尽管知道自己不可能爬到顶。但我明白即使要倒,也要倒在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别人才有可能见到。否则倒在现在这个低洼地上,加上周围的草,他们是很难找到我的。我在对讲机中告诉队友我的想法后,就往那山坡走过去,也有点遗憾自己居然会阴沟里翻船了,这回。就在我走到山脚时,突然发现有救了:那车轱辘碾出的车道,就在山脚下。在那个地形上,站在10米外都看不到它。我把身上的包往地上一扔,在对讲机中叫队友把车子沿着车道往回开,我就在路边上等。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动一下都会有可能让自己倒下。人有点幻觉,好像那条路在太阳下蜿蜒移动。我尽量挺着,而且在想,这样就倒下,也太憋屈了点吧。
顶着阳光站了有多久我不知道,感到有黑忽忽的车子开过来停在我身边。现在想起来,如果车再晚10分钟,我是不是就倒下了。门打开的时候,我感到车里空调出来的凉气。我已经没有力气把我的包提进车。Brian帮我把包提进车,然后拉我爬上车。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瓶水,慢慢喝,我还很清醒,不敢喝得过猛。师傅看来也是有经验的人,他把自动车窗全都摇下,否则车里的冷气会对我不利。车子开出山去好一会儿,他才把窗子摇上。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周围环境没那么干燥,或者是身体的原因,我开始大量出汗。我的手臂靠在车座上Brian的计算机外套,我抬起来时,计算机外套上是一道被汗湿了的印痕。周身的衣服也湿透了,我举着滴汗的胳臂跟Brian开玩笑说,我刚冲了个澡。他说:Man, you are a hardcore geologist。这话让我有点感概,我已经不是需要这样去做的人了,这样的时候,愚蠢的成份也许多一点。我仍然觉得,这只是个意外。
我们的车子往回开去找午饭吃,我说需要找到有卖啤酒的馆子。不是因为我好那一口,是因为即使我有水,但大量出汗后,需要盐份和其它电离子的补充,喝纯净水不好,也喝不下去,需要喝点有点味道的东西。开了近半个半个钟头后,在一家路边餐馆前停下。塔吉克斯坦是一个以伊斯兰教为主要宗教信仰的国家。按传统的教义,是不能喝带酒精的饮料。但现在毕竟是21世纪,什么都在变化。很多的餐馆为了生意,不允许在餐厅里喝,但可以在外面的桌子上喝酒,这家路边餐馆也一样。于是我们决定在这里吃午饭,那时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我坐在车上,一直有点反应迟钝,记得从下车到树荫下的餐桌,我好像走了很久,身体关节很涩。坐下后,先要了啤酒,倒进杯子里,加上盐搅合一下,比水好喝多了。后来我要的汤也上来,就着馕喝汤,那天我居然胃口很好,我知道自己应该没有问题。吃饭的时候,塔吉克斯坦的同事尼克莱又发话了,说他们这个季节和气温下,每天11点到下午四点间都不工作。听他说那话,我都没有力气笑了。你咋不早说呢,兄弟。上次我的手臂被野草弄伤(见我的手破相记),他也是事后诸葛亮。不过我理解他的交流能力有限,他也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所以不能怪他。只是人在这个狼狈样子的时候,别人这样一说,会觉得有点滑稽和无可奈何。
这顿饭我们慢慢吃了有近两个小时。Brian仍然处于不佳状态,居然没有我吃得多。饭后有点缓过来的感觉。上车前,我往大号的矿泉水瓶子里放了些盐,一路慢慢喝淡淡的盐水。那天后来的情况还好,除了感到非常的疲乏,没有出什么别的状况。接着我们去了一个有水库的地方,看到那一湖水,钓鱼的娃,岸边的蜻蜓,还是有水的地方好。
有时候写几个字,完全是一种心情,没有逻辑,没有道理,那种规则都太无趣或者是有碍心情的表达,所以就乱码,想到哪儿是哪儿,前言不搭后语,都无所谓了。现在你要问我,人倒下前在想什么,我可以很真实地告诉你,那时我想到的,就是如何坚持住,不要倒下,倒下可能就完了,而且就这样完了太窝囊。完全没有为人民服务,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考虑,这大概是当年我下乡时一直入不了党的原因,太贪生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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