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的博客 (Meng Jin's blog)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jinsblog

博文

对科学问题的疑而不是信 精选

已有 8603 次阅读 2012-1-8 06:04 |个人分类:有关科学与教育|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我写《琳•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二三事时,提到一个概念:内共生理论:不同的简单细胞和细菌融合,产生新的复杂、高等的细胞。这些复杂细胞再构成更为复杂的生命,包括我们今天看到的绝大部分生命形式。在分子水平上,也有一个类似的概念:水平基因转移(Horizontal gene transfer, HGT)或者叫横向基因转移(lateral gene transferLGT),说的是一种生物从另外一种生物获得基因,这和通过祖裔关系而获得基因物质的垂直或纵向转移(vertical transfer)完全不同。这种基因的横向转移,是生物演化中快速、大规模改变遗传物质并影响到生物演化的一个重要机制。

        如果把自然界中的现像用到人类社会中来,我认为过去的一百年中,西方的科学体系进入中国的儒家文化体系,无论是被纳入或被入侵,已经形成了一种“内共生”现象,或者是横向基因转移。从民国初科学与玄学的争论,到现在“海龟”与“土鳖”的话题,我都认为是这个内共生过程必然的产物。问题是:这个体系是否能形成一种更为优越的文化,发展出人类社会更为先进的形式?这个不是谁能回答的问题,而需要一个社会实践,问题无穷,而我笃定是见不到结果的。在这个前提下,我只想说一个例子,讲这个内共生过程中的现象之一。

        几年前,在一次北大的会议上,一位学者在开幕式上提到,相对于西方,达尔文进化论最初在中国的传播,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甚至是很受欢迎。究其原因,是中国没有一种宗教或固有的思想,与进化论强烈抵触。这基本上是一个事实。但我觉得,这样的通行无阻,对一个积弱已久的社会,短期能起到震撼和醒悟作用,长期却未见得是好事。人们常说,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不够,但到底不够在什么地方?我认为进化论在中国的传播,就是一个例子。当时的知识界,急于找到能拯救中国的灵丹妙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待进化论,完全没有批判的分析,就吞下了 适者生存,物竞天择”这个果。没有咀嚼,不知道它真正的味道是什么,也难说吸收了多少。没有追究它的因,更没有谁出来唱反调,基本上是一种文化上的不抵抗。尽管从道理上,不同文化中好的东西需要互相学习,但对于西方科学,不抵抗接受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对科学的误解,因为它丢掉了科学中的精髓:批判精神。我们现在科学上的浮躁,不能不说是一种对科学消化不良的表现。在一个缺乏批判精神的环境中做科研,人们可以事无忌惮,从随意做事到乱说和造假,都可能出现。如果在一个富有批判精神的环境中,大家都会战战兢兢地做事。

        达尔文进化论早年的传播,在不同的地区,人们都是各取所需的。说起适者生存”,在寒冷的加拿大,拓荒者看到的是对恶劣气候环境的应对。在温暖的新西兰,则更多地体现在白人扩张地盘中,如何面对土著的毛利人。在欧洲传统思想影响比较深的地方,比如澳大利亚,进化论传播得比较慢;相对而言,在1869年才建立第一所大学的新西兰,它的传播反而比较快,因为受到传统的阻力比较小。不同的社会族群,比如妇女,美国南方的黑人,犹太人,基督教徒,等等,都有不同的反应。但所有这些地区和人群的反应,似乎都不如进化论在中国造成的动静那么大,那么热烈。尽管当时中国一些受欧洲传教士影响的报刊,曾经有过质疑达尔文进化论的声音,但总的来说,达尔文的进化论,通过严复有选择地介绍和很多人的热捧,很顺利地进入中国,深入人心。一直到现在,这种思维都在继续着。比如,发展才是硬道理。所谓道理,只是一个特定过程中的道理,必须要随时间理性的对待、质疑和修正。在发展的过程中,人们很少问的问题是:中国有没有必要仿效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的模式,在消耗化石能源的基础上,以物质丰度为富有的参考标准,进行社会发展?别忘了中文中的一句:骑虎容易,下虎难。

        差不多100年前,胡适1915年在日记中,写过下面一段:“偶语韦女士吾国士夫不拒新思想,因举《天演论》为证。达尔文《物种由来》之出世也,西方之守旧者争驳之,历半世纪而未衰。及其东来,乃风靡吾国,无有拒力。二十年来,“天择”“ 竞存”诸名词乃成口头常语。女士曰:‘此亦未必为中国士夫之长处。西方人士不肯人云亦云,而必经几许试验证据辩难,而后成定论。东方人士习于崇奉宗匠之言,苟其动听,便成圭臬。西方之不轻受新思想也,未必是其短处;东方之轻受之也,未必是其长处也。’”胡适认为,韦女士的说法“此甚中肯。今之昌言‘物竞天择’者,有几人能真知进化论之科学的根据耶?”

        那个“韦女士”,是传说中胡博士的相好之一。不过胡适怕他妈,也不敢真的对抗中国的文化传统,有相好也不敢怎么地,最后凑合着和从未见过面的江东秀结婚,过了一辈子。这是一个文化江湖上美丽的传说,也是一个讽刺。和鲁迅的朱安、许广平故事相比,让人唏嘘感叹。胡适日记因为经过他的编辑,有修正主义的嫌疑,需要有条件地去看。如果那些话真是韦女士的话,不是胡博士的聊斋,那可以说明这个韦女士还是有才的,能把问题看到这个份上,既要了解中国文化,也要知道西方科学。

        西方之不轻受新思想,未必是其短处;东方之轻受之也,未必是其长处。纵观过去的一百年,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不轻受新思想的西方,各种新思想蓬蓬勃勃;在轻受新思想的东方,尤其在中国,有多少新思想产生? 这表面上像是个悖论,但事实上,不轻受新思想,是科学精神的基础之一; 具有不轻受新思想的人群,就是滋生新思想和创新的土壤。因为不轻受,所以要重证据,才能出真东西。反之则不然。从上面的内共生理论和水平基因转移,到中性理论,自私的基因,间断平衡,等等,都可以说明这一点。

        去年听了美国科学院院士P.G. Falkowski的一个报告,讲地球生物化学系统的演化。在讲到有关光合作用机制的形成时,他认为那由一百五十多个基因形成的“机器”,利用太阳能劈开水分子,产生氧气和化学能,是地球生命演化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复杂过程。尽管人们现在仍然不清楚那个机制是如何形成的,但他有一个论点是:植物的演化在20多亿年前就已经完成。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花花草草,只是那个演化结果的不同组装(repackage)。当时就有一个学生提问,显得有些激动,认为Falkowski的观点很扰人(disturbing)。这样的学术观点,自然会在学术讨论中继续下去,我没有能力去评判。但我感到那个学生能在权威面前质疑,是科学能成长的最基础、最本质的东西。在科学融入中国儒家文化过程中,缺乏这样的质疑,一直到今天。我见过很多中国科学院和大学的学生,他们在权威前面很少有人敢吭声说反对意见,钝得令人叹息。上下一百年,所谓“东方人士习于崇奉宗匠之言,苟其动听,便成圭臬。”所以,西方的科学体系和中国的传统文化的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过去说过,科学的本质是疑而不是信,如果听话的乖学生都是好学生,那中国的科学就没有希望了。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4699-526893.html

上一篇:五彩滩的那一边
下一篇:随想蜻蜓与豆娘
收藏 IP: 173.63.222.*| 热度|

93 李小文 曹聪 陈湘明 武夷山 陈安 吕洪波 张天翼 陈应泉 余昕 张玉秀 刘艳红 吴飞鹏 程智 卫军英 罗汉江 马红孺 朱志敏 刘全慧 许培扬 陈学雷 郭向云 王春艳 曹广福 刘用生 黄延旺 肖重发 鲍得海 王德华 李传亮 王耀 褚昭明 武京治 钟炳 王修慧 冯大诚 庄世宇 张启峰 张志东 彭思龙 王桂颖 吕秀齐 王伟 李世春 周春雷 王亚娟 王琛柱 徐耀 邹谋炎 王芳 张昭 张焱 李学宽 黄锦芳 周少祥 林树海 张珑 丁邦平 刘天亮 李强 张亮生 刘洋 唐小卿 黄顺谋 曹小晶 李静芳 朱金颖 杨学祥 刘蓉晖 李泳 苏德辰 吴炬 杨正瓴 姚小鸥 冷永刚 李志俊 赫英 徐建良 雷栗 吉宗祥 何学锋 杨月琴 俞立 魏玉保 王正庆 xiaobaobao888 wyyq xqhuang neilchau crossludo sowhathen rjgcz ddsers weibin314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120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17 20:22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