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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父亲身边时,他已经真的不行了。几天都没有吃东西,靠吊瓶子维系着生命,人已经耗到油尽灯枯的时刻。我去的那天,他说想要坐起来,想下地走一下,都被我拒绝了,因为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不知是不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他老要掀开被子,因为医院里的被子太厚,他觉得热。我给他换了床薄被子,他变得安静了。他人一直都很清醒,求生的欲望仍然是那么的强。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人很难受,老是要把手伸到床外的桌子上拉着什么东西,换一下姿势,让自己舒服一点。那天,我坐在他床前,他的手在乱摸中,拉着了我的手。我问他,你想要什么?他说:拉一下手嘛。我就握着他的手,给他按摩。而他那句话,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清晨五点半,父亲在睡梦中走了。
按我们当地的习俗,有很多仪式要举行,有一条龙服务。我什么都不懂,基本上是按规矩,做我该做的事,包括跪下给我父亲遗体磕头的人回礼磕头。我和家人需要守两个夜,至少不能让父亲灵前的脚灯灭了。不过我发现,现在人们生活好了,丧葬活动基本上已经变成娱乐活动。加上我父亲走的时候,刚好是周末,各类朋友过来守夜,开几桌麻将,赌几个小钱,大家围着四方城打到天明,不亦乐乎。
那两天我几乎没法睡觉。半夜我会到父亲身边去陪他一下。实在说,我不是那么的伤感。也许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也许因为自己走了这么多路后,觉得伤感并不能表达此时的心情。人总是要走的,这是自然规律。我不能违反这个规律,在父亲走了的时候,非得要把他哭醒过来不可。相反,我坐在他身旁,轻声跟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开玩笑。我跟他说,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拿鸡毛掸子揍我的时候?要知道有今天,你肯定会对我手下留情很多。你记不记得当初你下放到五七农场,我去钓了很多的白条鱼,把它们剖开洗尽,结果你和同事围着炉子吃鱼喝酒,只给我一点鱼汤喝?你记不记得你当初自学中医,采了点“车前草”,然后编聊斋,说古时候有一个人,送家里的病人去看医生,结果马车半路上坏了。情急中忽然看见车前有一棵草,拔起来给病人吃,病人就好了。所以这草就叫做车前草。我给他说,我那时虽然小,但你瞎编的聊斋我还是知道的。我还问他记不记得带我去偷人家公园里间下的菊花苗。那时我们多希望家里的窗台上能有些别人家没有的菊花啊。更不用说,每次什么地方发现了新的铁矿床,你就会拿一个大头针插在地图上,说:这是几千万吨啊,可惜品位比较低。然后对我说,毛主席说过,一手有钢铁,一手有粮食,就什么都不怕了。虽然说我不是那么的伤感,跟他讲这些往事时,我一直在抹眼泪,也知道他肯定是听不到了。
父亲退休后,一直持续他种花的爱好,宿舍楼周围的几百盆花,都是他自己花钱去买、种、和管理的。他这次病倒,也是因为春天到公园去弄养花的土,十好几斤的一包,提了一路,累着了,结果病了,医院又没法确诊, 搞动物实验般把各种药都用了一遍,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毛病。
父亲是个和祥随性的人,于世无争。但也会因为看见街上一位母亲暴打儿子而到派出所报案,说有人虐待儿童,很激动,完全有违我当年知道的我们当地棍棒下面出孝子的观念。我们家的人,不大信鬼神。我很希望父亲能安静地走,一路上的安排都尽量的简单。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也许会更简单。在火葬场里,很多人家都雇了乐队,来为他们去世的亲人送行。高昂的吹奏乐,有歌曲送战友,也有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曲目很多,不着边际,把我和我的小妹,肚子都快笑痛了。这样的地方,我们的确显得不够严肃。那一系列的过程,让我学到很多,以后再说吧。我把父亲安顿好了以后,跟他说,你好好安息吧,你自由了,别再折腾,我以后会回来看你。
我从墓地回到了戈壁滩上,继续我的野外工作。我也尽量正常表现,不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大家的工作。好好做自己的事,也许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吧。我在父亲病重时,在博客中开了一个“我的父母”的栏目。如果我能继续写博客,会慢慢回忆一点他们的故事。我虽然从小就经常不在家,但我总能记得一些在家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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