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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经常跟棺材打交道,因为我们楼下,就放着一口水泥棺材,是我家对面段爷爷的寿材。段爷爷据说是个清朝末年的秀才,穿长褂,人清瘦,留着一条花白的辫子。他常夹着把雨伞出门去,但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去哪儿。路过我们一帮小孩时,他偶尔会对我们笑一下,从来不说话。过去我们都不太注意他,慈祥留给人的印象,通常不如邪恶留给人的印象深刻。文革开始时,我们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是清朝的读书人,旧时的遗老遗少,自然是革命的对象。一天,一队红卫兵冲进段爷爷家去抄家,要破四旧,立四新。我因为住在段爷爷家对门,也就跟进去看热闹。段爷爷家祖孙三代五个人,住一套一间半屋子的套间。进去后,发现段爷爷自己住那个半间。让我极为震撼的是,看见他满屋子的书和纸片,对我来说,那完全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尤其特别的,是他用我们那里的一种橘红色的黄泥,放碗里调成汁,用毛笔蘸了泥浆在报纸上写字。那字简直就是字帖上的字一样工整,只不过是黄色。红卫兵们把那满桌子的纸掀了一地板,乱踩,算是把家抄了。最后把段爷爷的辫子也剪掉了。
辫子剪掉后,段爷爷依然披头散发地出去遛弯,和过去一样。他的生命力很强,好像一直活着,什么时候去世的我现在也不知道。由于他一直活着,他的那口棺材就一直摆在我们楼下堂屋的一个角落里。那时我们一天到晚没什么事干,无聊,经常在一起讲故事。我是个娃娃头,晚上常给我们那一帮小孩讲恐怖故事。大部分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盗版的一双绣花鞋、夜半歌声,等等;再有就是我自己编的聊斋。为了制造气氛,我总是要坐在那口水泥棺材上讲。放低声音,悄悄地讲,讲着讲着“哇”喊一声,把那帮家伙吓得惊叫唤。不是故事吓人,是那喊声太可怕。直到有一天,住另外一幢楼的一位母亲,打开窗户对着院子怒骂:哪家的王八蛋,晚上讲鬼故事,把我们家老二吓得不敢回家。那个时候的宿舍楼,门洞里面的灯都不亮。那个老二大概是听了我的故事,不敢自己进他家楼,直到被楼里回家的大人发现,把他带回家。记得我老爹倒拽着鸡毛掸子偷偷跑过来,把我揪住一顿狠打。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咬着牙不哭,跟江姐似的挺着,横眉冷对我爹,其他的小孩一窝蜂跟甫志高似的跑掉了。
有一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有弄明白,那就是水泥棺材怎么个钉法。也许是水泥棺材盖比较重,不用钉,放上去压着就可以了。外面盗墓的人抬不动,打不开;里面躺着的人也推不动,跑不出来。所以,段爷爷肯定不会被钉着。文化习俗上的东西,有时候真的是不可理喻。比如棺材这很恐怖的东西,有些地方把它视为吉祥物,喻“升官发财”。我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买了一些小工艺品,包括一件小棺材,放在我的书架上。放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升官发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买的山寨货。我也猜测,现在急速升官发财的人家里,是不是都放着一口真家伙。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的人们,死了基本上都火葬,好人坏人一个炉子里烧,不用再躲钉。该被钉的不该被钉的,一个烟囱里都跑掉了。然后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再去自由地博弈,接着较量谁是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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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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