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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黑格尔哲学与精英主义

针对康德在理性与信仰之间、在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以及在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之间划分界限的努力，黑格尔认为，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些对立双方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康德证明这些界限存在的依据是由纯粹的形式逻辑推演出的矛盾。但在黑格尔看来，矛盾是普遍存在的，而形式逻辑也不是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黑格尔通过他的体系证明，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是统一的，一切事物的变化和发展都是由矛盾运动造成的。形式逻辑自身的矛盾运动必然导致以自否定为核心的辩证逻辑。

黑格尔是哲学史上的集大成者，他建立了历史上最庞大、最全面的哲学体系。但黑格尔遭受非议最多的也是他的体系。由于其唯心主义的立脚点以及大量生拼硬凑、牵强附会的建构，黑格尔哲学体系被许多人认为是限制了辩证逻辑的彻底性，是神秘外壳应该被抛弃，需要被保留的只有辩证法合理内核。但是，如果体系外壳确实像通常人所理解的那样保守，那它怎么可能产生并容纳得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高度评价的辩证逻辑？如果体系和方法的冲突是那样的显而易见，难道黑格尔本人就没有觉察到？

事实上，黑格尔哲学体系与他的辩证逻辑是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在黑格尔看来，辩证法若想成为科学，就不能没有体系。因为与具有明确规定性的形式逻辑不同，纯粹的辩证法是“无定形”的。没有体系的辩证法或者只能表示个人主观的特殊心情，难以被大多数人所理解；或者是左右逢源，没有多少实用价值。比如东方哲学有很多深邃的、充满辩证法的思想，但很多都是“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在体系的约束下，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各个要素在体系中都有确定的含义，这就在哲学史上第一次使“无定形”的辩证法成为“有定形”的辩证逻辑。

这样，从“绝对精神”或者“上帝”或者“一”出发，黑格尔运用“正反合”三段论的表述形式，先是演绎出了整个形式逻辑体系，然后是自然界，最后是人类社会及其历史。无论其内容正确与否，哲学家把他所知道的所有知识用同一个逻辑纳入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涵盖了整个自然和社会发展史。但与过去东方和西方的体系不同，它不是无法把握的，因为体系中的各个组分是遵循同一个逻辑从简单到复杂、从初级到高级演化来的；它也不是僵化的，因为各个组分间的相互关系不是从来就有且一成不变的，而是在运动中产生的并在运动中不断发生着变化。体系的貌似枯燥的框架给各个要素提供了规定性，各个要素通过自否定的运动联结成一个生机勃勃的整体。

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上帝不是机械论中高高在上的实体，不是经验论中不可知的存在，也不是康德哲学中的道德公设，而是一个伟大的生命。上帝通过自否定的运动从自身中演化出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并在运动过程中丰富和认识自身。每一个人都是上帝的一部分，并能够通过同样的自否定运动，在丰富和认识自身的同时，认识上帝的存在和伟大。就这个意义而言，人和上帝是同一的。

黑格尔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构建了一个体系，而在于他的体系是一个头脚倒立的体系。与大多数人理解的不同，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时，并没有因为黑格尔以精神而不是物质为世界的本原，而是因为他把人的活动的结果倒置为原因。马克思指出黑格尔的错误主要在于两点。第一，黑格尔把精神——这个人的头脑的产物——置于人之上，把人理解为精神的人，而不是把精神理解为人的精神。第二，黑格尔把自己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形成的尺度强加于这个世界之上，认为世界就是按照这个尺度运动变化发展的，而不是从全部历史运动中发现世界自身的尺度。

但是，这两个错误并不仅只是黑格尔的错误，类似的头脚倒立的唯心主义的错误实际上也存在于许多自以为是唯物主义者的精英主义者身上。比如今天的许多自然科学精英，他们把科学置于人之上，宣称科学无禁区，认为自然科学能够或者最终能够解释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他们把自然科学的知识、方法和观念强加于世界之上，认为人类社会发展史就是科技发展史，相信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都能够随着科技的发展得到解决。但实际上，科学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科学在过去两百多年间所获得的巨大成就不过是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的结果。自然科学知识和方法与“精神”、“意识”等概念一样，都是从人的生产和交往中抽象出来的，也必将继续受到人的生产和交往的制约。正如黑格尔把人和精神的关系颠倒过来，这些科学精英们也把人与科学的关系颠倒过来。

换言之，黑格尔哲学体系实际上代表了他那个时代的精英主义者的哲学思考。当代的精英主义者们虽然声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但在灵魂深处却和黑格尔这个唯心主义者存在着大量的共鸣。

精英主义者和黑格尔有相似的思维发展历程。黑格尔哲学体系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精神现象学，说明个人是如何认识绝对精神的；第二部分是逻辑学，叙述绝对精神是如何运动的；第三部分是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描述绝对精神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各个领域的异化。整个体系的编排次序反映了哲学家逐步认识和理解外部世界的过程：首先认识到世界统一于绝对精神，然后找到绝对精神的运动规律，最后通过这些规律的具体化，把全部的外在世界纳入到绝对精神自身之中。如果我们把哲学家换成科学家，把绝对精神换成科学（在黑格尔时期的德国，哲学被认为是最高的科学，哲学家就相当于今天的科学家），那么，黑格尔的思维发展历程也是绝大多数科学精英们通过个人奋斗实现自我的道路：首先认识到科学之崇高和伟大，然后学习已有的科学规律并且发现新的规律，最后用自己所掌握的科学规律和科学方法解释并试图改造整个世界。

精英主义者和黑格尔都强调精神的重要性，因为根据他们的切身体会，精英之所以成为精英，首先在于他们确立了正确的信念。精神在黑格尔哲学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他的整个体系就是围绕自我意识和绝对精神建立起来的。当代的精英主义者尽管不认为自己是唯心主义者，但几乎都把精神放在第一位。科学精英们强调科学精神，政治精英们强调民主精神和公民意识，成功的企业家们强调市场观念和团队意识，等等。与他们的信念不相符的意识一律被斥为落后的，是需要被抛弃的。但是，真正按照他们所呼吁的或设想的方式转换观念的人永远只是少数。

精英主义者与黑格尔都蔑视人民，因为他们的历史是个人奋斗的历史。 无论他们在口头上怎么说（为了科学、权力、选票和市场），在他们内心深处，人民永远与世俗愚昧联系在一起，历史是少数人创造和推动的。因此，他们都强调对民众的教育、教化，鼓吹自上而下的教育的重要性。

黑格尔把希望寄托在普鲁士国王身上，寄托在国王向下级臣民许诺的但不会实现的许诺上，这与中国古代圣贤把希望寄托在“君君父父，臣臣子子”其实没什么两样。现代精英主义者则寄希望于开明的政府或领导人，寄希望于制度的革新，寄希望于科学家的道德和自律，等等。

但是，不同于历史上的贵族精英主义，黑格尔哲学所暗含的是平民精英主义。没有哪一个精英是天生的，决定精英与否的不是血统和出身，而是个人的努力和奋斗。衡量精英的标准是外在的（如绝对精神、科学原则），而不是由少数个人、组织决定的。在黑格尔看来，每一个人都能在钻研哲学的过程中体会绝对精神的真意。在信仰科学的精英看来，每一个人经过不断的学习，都能够步入科学的最高殿堂。

考虑到几千年来支配人类思想的都是各种形式的精英主义，以逻辑理性为指导原则的平民精英主义无疑是精英主义的最高境界，能够超越它的只有马克思的平民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