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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众生——阅读笔记

已有 1274 次阅读 2023-1-13 21:41 |个人分类:读万卷书|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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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名 】此时众生
【 作 者 】蒋勋
【 ISBN 】978-7-5404-8861-1
【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2

笔记

  “我想记忆生活里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一一收存在记忆的角落。”
  有一天重读,那些文字所代表的虫声、潮响、花叶,以及光影种种,又都回来了。文字使各种各样的景象重现,使当初体验那些景象的感动也重现;同时还让阅读那些文字的别人也感动。文字的力量如此。


  等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在林隙渐渐退去。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月桃洁净皎白,仍在风中静静摇摆。


  佛经里常说的“无明”,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恐惧常常并不需要原因。
  天上的星辰,或是人间的灯光,都曾经是人类在旷古悠长黑暗里希望的记忆,即使微弱如萤火,也似乎暂时解脱了我们“无明”的恐惧。


   在下山之后许久,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相思木若有若无的幽香仍然久久萦绕不去,才发现发上身上沾满了细细的黄色飞絮。它们无意随我来到人间,只是我自己挂念,当成一种缘分,可以记忆,也可以遗忘。


  我们或者沮丧,或者无奈,或者毫无缘由地热泪盈眶,只是因为刹那间心里什么久未开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了。
  我们刹那间懂了什么,却说不清楚。我们同时看到了生与死,看到了盛旺与凋零,看到了繁华与幻灭,看到了洪荒到劫毁,看到了终始因果,如此就在眼前。
  “美”如此来临,我们心中悸动,却无以名状。“美”使我们沉默,“美”使我们谦卑,“美”使我们知道生命同时存在的辛苦与甘甜,艰难与庄严。通过“美”,我们再一次诞生,也再一次死亡。


  当千千万万枯叶从万山中飞起,当所有媲美繁花、媲美霞彩的颜色全都一一褪去,瑟瑟飒飒,漫天飞舞如春日蝴蝶的枯叶,在已经寒凉空寂的山里静静回旋。山路上仍然有最后一个走向秋山的人,不想写诗,不想画画,他对着万山长啸,听到山鸣谷应,都是回声,不禁喜极而泣。


  我居住的岛屿在很短的时间暴发富有起来,大量物质消费涌入生活,人们的欲望被刺激,失去了选择与判断的耐心,贪婪淹没了素朴的信仰,正如同老子在两千多年前的告诫,“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目盲、耳聋、口爽,所有的感官被不断刺激到麻木的地步,只剩下永远无法满足的心,为填塞不完的欲望疯狂地活跃着。


  学习美术,从一丝不苟的基本训练,到有一天要走向摆脱一切规则,有一天要走向无法无天,有一天,也许经过多少艰难之后,才会领悟:“美”,只是回来找到自己。


  那些摆列铺排在冰块上瞪大眼睛的鱼已经死去,任凭人们拍打切割,任凭人们翻开它们的鳃,戳刺它们的肉体,它们张嘴吐舌,没有反应,不再挣扎。
  鱼市陈列各式鱼种,蚌蛤、虾蟹、牡蛎、螺蚬,初夏艳阳,好像逼出这些大海尸体肉身最后浓烈的气味,气味像一种看不见的有毒物体,无所不在地蔓延,蔓延在空中,蔓延在我体内。
  夏日大海尸体的气味使人亢奋,气味里有一种不甘心,好像是强烈的欲望,欲望活着,甚至欲望在死亡之后还要坚持活着。
  我想拿起笔来画些什么,但是,如果要画,我不想画一条死去的鱼。我想画出那种气味,画出坚持在空气中不肯散去的气味。那气味四处弥漫,钻进鼻孔,扒在皮肤上,如此纠缠,如此浓烈。那气味固执不去,证明肉体真实存在过,不曾消失,也不会消失。


  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走向久违了的自己。
  一个长达一千年的美术史,所有画里的读书人都在走向山水。
  我们或许已不容易懂得那样的孤独了。
  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独,那种在最孤独与自负时可以只与自己影子对话的坚持。


  不知歌声几时从激昂高亢转为消歇,正听浪潮回旋,一轮明月从海面静静升起,已是子夜,海面一道月光,由远而近,像一条路,像一条孤独者的路,仿佛可以踏月而去,一直走到天上。


  我珍惜的叶蒂的坚定,我珍惜的叶脉如人体血管一样细密的分布,我珍惜的叶缘像蕾丝编织一样的锯齿细纹,我珍惜如同一颗心一样饱满而又如此优美、可以托在掌中的形状,我所珍惜的细如鸟羽的叶尖……都只是一片叶子在漫长岁月中通过生存的种种艰难的痕迹吗?


  美是不是生命艰难生存下来最后的记忆?美是不是一种辛酸的自我完成?


  生命用各种形式完成繁殖蔓延,有的用鲜艳的色彩、充满诱惑的香气来引诱昆虫传播花粉;有的靠风的飞扬四处散布,有的靠水漂流;有的隐藏在甜美的果实里,等待人们吃食完毕之后,把种子丢弃在土中生长。
  生命在大自然中冥冥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因果,仿佛小到一粒种子,都能够有清楚的生存意志,会努力演化出最恰当的方式来完成自己。


  我把那坚韧的果荚握在掌中,像握着一颗心。那形状如此完美,好像是我在母胎里最初的记忆,我蜷缩着,在一个柔软慎重的空间里,还看不见,还听不见,但是如此被呵护,知道天地间有了自己。


  时差是身体上存留的一种生活的惯性吧。忽然间头脑昏钝,眼睛涩而沉重,全身的细胞都突然困倦起来,渴望睡眠的命令一时间在身体各个部位发生作用。
  时差像身体内部看不见的一个秘密开关,瞬间关闭所有的灯,或瞬间开启了所有的灯,使意识从清醒入于蒙眬,或从蒙眬忽然清醒。
  时差是快速度巨大转换下对惯性规则的失序感。


  感觉不安,可能是一种警讯:使人重新退回原有的轨道。但是,感觉不安,可不可能也是一种刺激,鼓励身体去经验脱轨失序以后全然新领域的喜悦?


  经验过北地深秋,才知道生命在任何时刻都一样华美动人。
  落叶重重叠叠,像织出来的锦绣。这样精心织绣出来的美丽图案,在北国大地上,一拉开就是上千公里,无休无止,好像挥霍不完的色彩。
  这是多么奢华的礼物,仿佛所有的树叶都知道已是告别的时刻,它们要做最后一次生命彻底的挥霍。
  美,竟是一种毫不吝惜的挥霍吗?


  生命的来去,无论树叶,或我自己,此时此刻,深秋入冬,只是平静沉默不语。你可以感觉得到那沉默中难以言喻的喜悦与圆满吗?
  有没有候鸟,眷恋耽溺秋深,忘了南迁?


  最早看到银杏树是在美国东岸,朋友带我看华盛顿纪念堂的两株老银杏树,说是清末中国政府送的礼物,从那时生了根,也像新的移民,在新的土地上繁衍了后代。
  银杏树是中国古代美术上最常见的主题。汉画像砖里常常看到扇形叶片的银杏树,枝枝相交错,叶叶相覆盖,像汉乐府诗,喜气质朴而又富裕。
  新近出土晋代竹林七贤砖刻画里也有银杏。总觉得阮籍、嵇康的长啸尾音还在银杏枝叶间回荡。
  六朝到唐,银杏常常出现在壁画、石刻、砖雕,甚至织绣、漆器及金属工艺上,成为审美的主要图案。


  古代日本美术也喜爱表现银杏。一面黑漆茶托,上面一枝金色扇形银杏叶。好像在深秋树下凝视落叶,连魂魄都烙印在黑色的寂静里了。
  日本古代织绣里的银杏叶,错错落落,繁繁复复。真的是走入深秋林地,落叶心事重重,迷离摇曳,不知如何是好。


  树林却如此寂静空白。圆圆的月亮,像一盏巨大的照明灯,在树林间移动逡巡,好像照得狐鼠夜枭四处窜逃,没有隐藏遁形的地方。
  想起王维的句子:“月出惊山鸟。”“惊”字用得真好,原来北国寒夜,月光清明,可以如此惊天动地。


  唐代美术追求华丽浓艳,喜欢用大金大红大绿。强烈对比高明度高彩度的颜色,像春花烂漫,使人目不暇接,使人陶醉眷恋,不能自持。
  由唐入宋,好像夏末秋初,季节从繁花盛放逐渐入于寂灭。宋人的画寒林,是已经看尽了繁华吧!
  寒林间因此有一种肃静,一种瑟缩,一种凝冻,一种生命在入于死灭前紧紧守护自己的庄严矜持。


  “品”不是一个口,而是三个口,一定是口腔的味觉已经有了不同层次的需求。生活有品味,生命有品味,还是要有比“吃到饱”多一点的精神心灵上的满足吧。


  料理中常常糖醋并用,甜味加上酸味,混合了幸福与忧愁,好像更接近人生的滋味。
  懂得酸味的丰富时,才十几岁,母亲已过中年,她那时嗜吃辣椒、苦瓜,而且要加上发臭的豆豉咸鱼干爆炒,苦、辣、臭、咸,我掩鼻而过,还不能领悟她的人生滋味。


  无论是西方洛可可风的女性服装【截去肋骨下段,把腰绑成十七英寸,再用鲸鱼骨制成绷架,加大臀部。内脏都挤在上胸,氧气不够,常常晕倒,所以手上拿东方折扇,带着嗅盐,随时急救。】,还是中国女子缠足的习惯。现在看来都蛮可怕,当时却是风尚,是服饰流行,是大众公认的“美”,没有人敢违抗。


  美是和谐,并不是一致。
  和谐基本的条件是个体的不同,音乐里的“和谐”是不同音符声调的配合,绘画里的“和谐”是不同色彩构成的互补关系。


  “家”这个汉字,象形着屋顶下养了猪。
  “房子”并不等于“家”。“房子”只是硬件,“家”还是要有人的生活内容。
  现代城市的建筑,无论多么富丽堂皇,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觉得,屋顶下常常少了内容,“家”变成空的壳子。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男子离去后地上的脚印,女子在门前凝视,脚印一步一步,一天一天,长满了绿苔。那些迟行的脚印,走得那么慢,走在岁月里,走出了眷恋,走出了不舍,走出了思念,走出了感谢与珍重,走出了文明的厚重绵长。


  步行当然有步行的辛苦,许多年前上玉山,下山后,大腿小腿酸痛多日,身上许多处肌肉长久不用,步行走一次山路,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人类的速度感,在最近的两百年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速度颠覆了旧有的时间与空间概念,速度甚至影响到新美学的产生,他们的视觉离开了画室,离开了固定不动的物象,他们的视觉经验快速地变化,试图抓住刹那间一闪即逝的浮光掠影。


  所谓“道”,无非是在尽人事之外,还要领悟有天意,输赢之外,天宽地阔,也就可以哈哈一笑。


  黄山原来是难爬的山,空寂荒凉,少有人迹。
  明末清初,一些文人怀亡国之痛,拒绝与新政权合作,纷纷上了黄山。他们在山上看云飞泉流,领悟一座大山的沉默孤独,出现一批卓越的画家:石涛、梅清、渐江、戴鹰阿、萧云从……他们好像在画黄山,其实也在画自己;画山的陡峭高耸,也画自己的棱棱傲骨,画山的峰回路转,也画自己生命的绝望与希望。
  孤独者总是在寻找一座还没有人去过的山,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自己生命的途径。人群嗡集嘈杂的地方,通常是没有风景的。


  唐代大文豪韩愈爬华山,在苍龙岭大哭,上不去,也下不来,写了遗书,从悬崖投下,县官得知,派人把他救了下来。“韩退之投书处”使华山艰难危险的路途上,多了一处可以轻松一笑的地方。
  后来有个百岁老人走到这里,哈哈大笑之后,在旁边刻了另外一行字:“李文备百岁笑韩处”。
  能够让别人笑一笑,能够让别人得意,有信心,能够在一千年的山路上使后来者领悟进退输赢,韩愈一向严肃耿直的脸上,仿佛有了一点偷笑的幽默。


  民间读《史记》,景仰司马迁,在他居住的故地,修坟立祠,使香火不断。
  这个坟冢,或许不是真的,却是一种纪念。是人们心中的坟冢,祭奠一个有骨骼的文人,纪念他的受辱,纪念他在受辱中坚持活着,纪念他活着写完《史记》,做了历史的见证。


  《史记》书写了主流价值之外的另一种信仰。《史记》里写得最动人的生命几乎都是现实里的失败者。
  《史记》冷冷地书写着统治者泯灭人性、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史记》塑造了许多令人怀念景仰爱恋的悲剧英雄。
  《史记》塑造了许多令人怀念景仰爱恋的悲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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