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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盲说字
杨义先 教授、博导
北京邮电大学信息安全中心主任
灾备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主任
上学时,以为只要有老师,就会认字和写字;毕业后,以为只要有字典,就会认字和写字。直到学过《易经》,我才知道,原来认字很难,写字更难,要想把这种“难”说清楚,绝对是难上加难!但是,再难,文盲我也想来试一试。
(一)字是什么
每见到一个“字”,就会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印象”,或简称“象”;所以,“字”其实就是“象”。“字”可以分为两大类:有物之字和无物之字,它们产生的“象”也分别称为“有物之象”和“无物之象”。前者,能够形成比较清晰、专一的“象”,比如,猫、狗、树、人等,这样的有物之“字”比较容易认;后者,形成的“象”就比较模糊、抽象,比如,大、小、高、低等,这样的无物之“字”就比较难认。而每个“象”又会刺激大脑,产生某种天生的情绪,比如,喜、怒、哀、惧、爱、恶、欲、思、恐、惊等,或者是这些情绪的某种“加权组合”。然后,大脑会根据这些情绪,向人体发出指令,导致身体产生各种行为。
所以,“字”有点像“电灯开关”,它能打开每个“字”所对应的“象灯”(或简称“灯”),并进一步激发相应的情绪,指挥相应的动作。如果情况仅是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但是,难点在于,这个“字开关”打开的“灯”,不是一盏灯,而是由一群灯所形成的“灯云”。这片“灯云”与天上的白云类似,远看边界很明确,近探时却发现根本就没边界。正是这种“边界模糊性”,使得认字很难,以至于我们过去其实只感受了“字灯云”的主体,根本就没有完全认清一个“字”,几乎全是文盲!你若不信,咱们就来梳理一遍。
在婴幼儿阶段,父母和老师,总是千方百计,利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试图将每个“字”(符号)与某种“象”尽可能“标准”地对应起来;或者说,试图将每个“字”与其在大脑中的“灯云”对应起来。一旦这种对应关系稳固了,便以为这个“字”就认识了。其实不然:
每个人的个体差异,决定了同一个“字”的“象”,在不同人群中肯定不标准。比如,“辣”字在四川人和北京人头脑中,所形成的“象”就不可能一样。即,同一个“字开关”,在每个头脑中所打开的“灯云”其实是不同的。
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字在同一个人的头脑中形成的“象”,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幼年、青年和老年时期,“爱”字在头脑中形成的“象”就完全不同。即,每个人头脑中本来随时都有某种变化着的“象”或“灯云”(背景灯云),当某个“字开关”打开一片“灯云”(字灯云)时,在头脑中形成的最终“灯云”其实是“背景灯云”和“字灯云”的叠加,当然它是时变的。
在不同的地点,同一个字在同一个人的头脑中形成的“象”,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分别在冰窖里和火灶旁,“冷”字会形成不同的“象”。其实早在宋朝,大儒王阳明就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他为了更加全面、准确地认识“死”字,甚至亲自躺进石棺中去体验。
由于多义性,某些字同时对应着多个“象”,使得在不同的词(或文)中,该“字开关”打开的“灯云”也不一样。
由于字本身的演化,它相应的“象”也在变化,比如,“囧”对应的“象”就在网络的推动下,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从“明亮象”转变成“难堪象”了。
上面从理论上解释了“为什么字难认”,下面再给出几个最难认的字例:
《易经》的64卦,每个卦都有自己的“象”,所以,它们其实就是64个“字”。《易经》有384个爻,每个爻也有自己的“象”,它们其实也是384个“字”。但是,与我们熟悉的其它字“象”不同,《易经》“字”的“象”更“易”,即更加变幻莫测,以至于虽然它们的含义其实只有两个(吉、凶),但却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认识它们,都觉得《易经》神秘无比。当然,易经字的“象”在大脑中留下的印象,要明显强于其它汉字,因为整个一部《易经》的核心其实就是三个字:易、象、辞。
如果说不认识“易经字”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我们连最重要和最常用的“字”也不认识,你相信吗?
“道”字可能是中华文化中最重要和最常见的字之一了,但是,你真的认识这个字吗?“道”字在你头脑中所产生的“象”是什么?儒家、道家、墨家的“道”虽然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是,无论从内涵还是从外延上看,在各家经典中,“道象”的本质都是不同的。即使是在道家中,老子的道和庄子的道也有很大差别。总之,诸子百家的“道”字之“象”,都不相同。甚至像老子这样,人类历史上最聪明、最伟大的哲学家,用了洋洋五千字,写成《道德经》试图来解释清楚“道”字的“象”,最终的结果却也都只能是:“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你看,连老子都不认识“道”,难道你能?!
既然“字”这么难认,当然就别指望每个人都能够把每个字认得清清楚楚,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只需把字典中的常用字认个大概就行了,即,了解常用字的“象”的主体,能够打开常用字的“灯云”的大部分“灯”就行了。但是,你若真想有所作为,那么,一生就必须精准地认识那怕只是一个字!你看,王阳明躺在棺材中认清了“死”字,从而创立了《心学》,成为与孔、孟、朱比肩的大儒。老子一辈子都在努力认识“道”字,从而奠定了中华文化的坚实基础。孔子、孟子等前赴后继,世世代代都在精研“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这九个字,从而打造出了中华民族的主体文化。释迦牟尼也是在努力打开“生、老、病、死”这四个字的全部“灯云”过程中,创立了佛教。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自己的关键“字”,如果你愿意努力对它进行深入研究,那么,认识该“字”的过程,其实就是《大学》所说的“致知”过程,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致良知”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的不断推进,最终将达到“知行合一”,从而使自己跃上一个新台阶。
字难认,其实更难写,更难造。当然,不可否认,“认字”越深刻,“写字”或“造字”的难度就会越小,虽然仍然很难。
设想一下,在庞大的文字体系中,如果制造新字很容易,那么,诸子百家早就各造自己的“道”字,来表述自己哲学体系的精华了,而不需费尽笔墨,用现成的文字体系去试图给自己的“道”画像。当然,如果只是构造“由很少几个字组成的”文字体系,那么,造字、认字和写字都非常容易了,只需要应用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原理,就能够轻易制造出,甚至连猪狗等低级动物,都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认识的“字”。其实,最初教婴儿认字,与训狗差不多,只不过人的智商高一点,可以对更多、更复杂的“条件”产生“反射”而已。
但是,人的智商毕竟也是很有限的,不可能针对头脑中的每个“象”都去单独造一个“字”来与之对应,而是应该在够用的情况下,“字”的总数越少越好,那怕有时牺牲一些准确性。比如,辣椒的辣、生姜的辣、孜然的辣在头脑中形成的“象”完全不同,但是,为简化起见,都简单地用一个“辣”字来概括了。
与“字”在人脑中会生成一个“象”相同,“词”和“句”等,其实也在大脑中生成一个“象”,言语也对应着“象”,所以,从“象”的角度来看,“词”“句”和“言”都可当做“字”。
人脑大约有N=1000亿个脑细胞。而脑细胞主要包括神经元和神经胶质细胞。神经元负责处理和储存与脑功能相关的信息。神经元之间通过相互连接(称为“突触”),在大脑中形成不同的“象”。由此可见,从理论上看,人脑中可以形成2**N(即2的1000亿次方)种不同的神经元连接情况,也就是有2**N(N=1000亿)个“象”。
汉字作为世界上总字数最多的文字体系,目前正在使用的字,少于一万个(常用的字,更只有3000左右),无论这些字怎么组合(形成“词”和“句”等),它们所能形成的“象”的个数,在天文数字2**N(N=1000亿)面前,都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有,言语(“言”)所形成的“象”,不但与所用到的“字、词、句”有关,而且,还与说话人的肢体动作、声调和当时的语境等诸多因素有关,因此,根据相同的“字、词、句”可能产生出若干种不同的“言之象”。换句话说,“言”所形成的“象”的个数,也远远大于“字、词、句”的“象”的个数,同时也仍然远远小于人脑能够生成的“象”的个数(2**N)。
至此,我们就可以清楚地解释过去的一些奇怪语文现象了。比如:
为什么有时“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呢?因为,大脑中的每个“象”,都通过刺激人的天然情绪来产生的相应的“意”,即,能够被“意会”的“象”的个数也是2**N(N=1000亿),它远远大于“言”所能够“传”的“象”数,而每个可言传的“象”,一定包含在大脑所能够产生的意“象”中。所以,除了那些少部分的可言传的“象”之外,大脑中其它绝大部分的“象”都是不可言传之“象”,于是,便出现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现象了。
为什么经常会出现“词不达言,言不达意”的情况呢?理由与前段相似,即,“词”所能够表达的“象”,属于并远远小于“言”所能够达到的“象”,这就是“词不达言”;同时,“言”所能达到的“象”,属于并远远小于大脑能够生成的“象”(意象),这就是“言不达意”。
为什么会有诸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类数千年来能让人心头一震的佳句呢?因为,人的喜怒哀乐等情绪(或者这些情绪的复合情绪)是天生的;情绪所形成的意境,给人的美丑善恶等感觉也是天生的;当某些词句的“象”所打开的“灯云”,刚好大部分重叠于某种意境的“灯云”时,便能够引进共鸣,从而让人产生奇妙的感觉。但是,如何才能写出这样的佳句呢?这好像完全没有章法可寻,一方面,并不是大脑中的每种“象”都能够用文字表述出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某些美妙的“象”可用现成的文字逼近,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那怕是高手,也得反复推敲,才可能偶然获得灵感,抓住这样的佳句。当然,如果“认字”的精准度越高,那么,写出绝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这又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努力认字”的好处。所以,诗人“认字”的能力更强,或者说,他们感觉“灯云”边界的能力更强。
为什么不同的语种之间都可以相互翻译?因为,语言在大脑中所点亮的“灯云”都属于同一个神经元细胞区域。若A语种的一句话X,打开了大脑中的某片“灯云”;而针对这片“灯云”,也可以找到B语种的另一句话Y,使得Y刚好也能打开这片“灯云”(的主体),于是,X就被成功地翻译成了Y。比如,英文可以翻译成中文,文言文可以翻译成现代汉语等。
为什么乐谱和文字不能相互翻译?因为,语言文字只能点亮大脑左脑的某些“灯云”,而音乐点亮的却是大脑右脑的某些“灯云”,所以,无论你怎么努力,怎么善于文字书写或谱乐,你也很难用左脑中的某片“灯云”去覆盖右脑中的某片“灯云”,从而就不能完成彼此间的翻译。
(二)什么是字
上一节论述了“字是什么”,现在来研究“什么是字”。伙计,我可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哟!
什么是“字”?能够在大脑中形成“象”的东西都是字!因此,乐谱是字,雕塑是字,绘画是字,它们都是艺术“字”,在大脑中点亮的“灯云”最含糊,以至于能在张山大脑中激发美感的“象”,却在李四大脑中激发出了丑“象”;图表是字,数学公式是字,化学反应式是字,物理定律是字,它们都是科学“字”,在大脑中点亮的“灯云”最清晰,特别是数学公式的“灯云”几乎就只有一盏“灯”,或明或暗没有含糊;音视频是字,生物基因是字…,总之,所有事物都是字。只不过这些字,比普通字典中的字更复杂,也只有相关专业人员才会去努力认识和书写这些特殊字而已。
到目前为止,读者可能误以为本文只是文科内容,其实不然!因为人类的活动,主要包括“认字”和“写字”。这里的“认”是指“从物到象”或“从象到象”的过程,而“写”是指“从象到物”或“从物到物”的过程。换句话说,通过“认”的过程,不断逼近“良知”并争取达到“知行合一”,然后,完成“写”。下面就以科研工作为例,来详细阐述。
科研工作主要干两件事:发现和发明。
所谓“发明”就是根据某种“象”,结合已有的物,创造出与那个“象”相对应的新物的过程。这里的“物”既可能是有形之物,也可能是无形之物。当然,“发明”主要属于“写字”和“造字”过程,其中肯定也有各种创造。
在我国,有文字根据(比如,胡适《中国哲学史》上册第60页)的“由象得物”的最早发明可能是:由《易经》中涣卦的“木在水上”之象,发明了船;由小过卦的“上动下静”之象,发明了杵臼;由大过卦的“泽灭木”之象,发明了棺椁;由夬卦的“泽上于天”之象,发明了书契。
现代社会中,“从象到物”的发明更是随处可见,比如,根据嫦娥奔月的“象”,结合已有的火箭等物,发明了登月艇;根据小鸟飞翔的“物”,结合飞人的“象”,发明了飞机;根据乌托邦的“象”,结合电子计算机,发明了互联网等。
再举几个根据“象”来发明无形之物的典型例子。比如,古人根据《易经》中蒙卦的“山下出泉”之象,发明了儿童教育;根据随卦的“雷在泽中”之象和复卦的“雷在地下”之象,发明了休假制度;根据姤卦的“天下有风”之象,发明了公告制度;根据观卦的“风行地上”之象,发明了视察制度;根据谦卦的“地中有山”之象,发明了公平制度;根据大畜卦的“天在山中”之象,发明了补救陋识的方法等。根据“羊毛出在猪身上”之象,互联网大佬们发明了第三方支付的新型商业模式。
所谓“发现”就是找出某种“象”或“物”中隐藏着的“象”或“物”,把它们从隐藏不为人知的状态,变为众人能知的状态的过程。这里的“象”既可以是有物之象,也可以是无物之象。当然,“发现”主要属于“认字”过程,许多“发现”会导致后续的发明。比如:
在数学中,根据“A大于B”和“B大于C”的“象”,便可发现“A大于C”这个新“象”。更一般地,其实整个数学研究,都是在发现已知“象”中的新“象”。当然,数学中的“象”,几乎都是无物之象。
牛顿正是根据“苹果掉地上”这个“物”,找出了隐藏在万物之间的“万有引力”之“象”(无物之象)。然后,天文学家们根据万有引力,对比了天王星与海王星的运行轨道之异常现象(有物之象),发现了冥王星这个有物之“象”。化学家们,根据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之“象”(无物之象),发现了许多新元素(有物之象)。总之,科学发现无非就是四类:根据有物之象,找无物之象;根据有物之象,找有物之象;根据无物之象,找有物之象;根据无物之象,找无物之象。
最后,再举一个从“发现”到“发明”的例子:通过“用中子轰击铀核”这个“物”,人们发现了隐藏在“原子裂变”中的新能源之“象”。再结合超级炸弹之“象”和核裂变之“物”,人们发明了原子弹这个“物”,使其“象”吻合于超级炸弹之“象”。
总之,希望广大科研工作者,在明白了科研工作的“物象转移”本质之后,能够轻松跨越所谓的“学科鸿沟”,灵活运用它山之石,在自己的科研领域取得更大的研究成就。
(三)结语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还想说:其实信仰宗教就是在“认字”,创立宗教就是在“写字”或“造字”。因为,几乎所有宗教都是在根据某些有物(或无物)之象,构造复杂的、系统的无物之象。比如,
佛教的,脱离生死轮回的“涅槃”之象;印度教的,成神的“解脱”之象;伊斯兰教的,“天堂”和“地狱”之象;犹太教的,“耶和华神”之象;基督教的,“亚当”和“夏娃”之象;道教的,“鬼神”之象;儒教的,“天帝”之象等等。
虽然每个宗教的“字系统”都是封闭、完善的系统,但是,由于宗教中的“字象”比普通字典中的“字象”更复杂、更抽象、更无物,所以,既然认识“普通字”都很难,要想认识“宗教字”就更难了。于是,绝大部分老百姓,对自己所信仰的宗教之“字”,就干脆不去努力认识它们,而只是无条件相信罢了,这也许就是许多人迷信的原因吧,因为,如果他们能够很容易就认识“宗教字”,就不会出现迷信了。比如,相对来说,儒教所构造的“字系统”似乎更靠近“有物之象”,它的“宗教字”的认识难度相对要小一些,所以儒教迷信者就少一些,但是,相信儒教的总人口并不少,也许还是全世界最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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