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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感谢《中国科学报》W老师抬爱,笔者在该报“文化版”辟一专刊,每月一篇,名曰“触史生情”。今天刊载第一篇,发表时开篇语有删节,这里原文照录。
余研习科学史十余载,初窥堂奥。尝读前辈戈革先生《史情室文帚》,史与情激荡澎湃,令人心驰神游,岂不快哉!历史绝非冰冷之学问,乃先生之识,于我心有戚戚焉。由是不避效颦之嫌,搜罗考究,品评科学大椽巨匠、治(科学)史良材、手札著述、逸事闲闻,兼论两种文化、科学教育诸事,抚触历史、感物生情,故名之“触史生情”。不揣冒昧,以俟博雅君子教正。
戈革先生(中国石油大学刘超卓老师提供)
许多人并不知道戈革,包括在国内科学史这一很小领域内,特别是对青年研究者而言,戈革已经成了一个远去的历史符号,也许偶尔可以在一些科学文化的回忆文章中一瞥其名号,若追问一二,恐怕只能让人陷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境地了。
整整100年前,戈革生于河北献县,1945年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1949年又入清华大学物理系攻读研究生,后来长期在中国石油大学从事物理教学工作,同时研究量子物理学史,尤精玻尔研究,因以一人之力翻译皇皇十二卷《玻尔集》而荣膺“丹麦国旗骑士勋章”,一生著译文字近2000万。
戈革治科学史,迥异他人,由于其旧学功底深厚——平生创作了不少“曲高和寡”的古体诗,再加上物理学及物理学史素养过硬,曾亲炙于著名物理学家余瑞璜,又与西方多位近现代物理学史家私交甚笃,在阐释物理学史的若干问题时,总能阐前人之未发,纠他人之误读,文笔犀利明快,嬉笑怒骂不留情面。其史才、史学、史识超然卓立,史林素来称道,无需赘述,拙文专门谈谈戈革之“史情”。
他早年自费出版过一本文集《史情室文帚》。这书若是放在现在,估计也得自费出版,因为单看这名字,估计鲜有人能琢磨透其意的,自然也吓跑了出版商。但若真的读过此书的人——估计也只能是科学史这个小众群体的人了,才会觉得如获至宝,必生相见恨晚之意。他在“自序”中对书名做过微言大义式阐释。所谓“史情室”,便是他自号的书斋名,何谓“史情”,即历史是有情或多情的,他还引用清代袁枚的诗以抒发治史之志向,笃信历史之多情,“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再说“文帚”,即作文敝帚自珍也。谈先生之“史情”,笔者认为从“真”与“趣”二字入手可得其玄妙。
先谈史情之“真”。这里的“真”自然是指求真,史学者研究的第一要务与科学家没什么不同,也是求真,求史料之真,求秉笔直书。但可能有人问了,若是如此,这岂不仍是“史识”的范畴,因为史识内蕴了去伪存真之旨,与史情之求真有什么不同呢。史识之求真,在于眼光与判断力,史情之求真,在于对“真”饱含深情的向往、推崇与拥抱,对“伪”深恶痛绝的鄙夷、厌恶与摈弃。
对通常的科学史学者而言,就一些讹传的伪历史,无非两种处理方式,写论文考证式纠正,或者在随笔文章中辨析式谈及,多数此类文章很像起承转合的八股文,于历史研究有益,但读上去索然无味,更别寄希望有点“史情”意味的阐发了。戈革之文章,多在纠正之余,每每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带有浓厚个人情感色彩又不是偏狭私见那种,对伪史料、伪史论毫不留情的批驳和嘲讽。这种强烈的求真之情,鲜明而集中地体现在戈革身上,独步史林。
兹举一例以领略其求真之史情。早年有人从《易经》中的“泽中有火”出发,认为这是我国古代对石油的记载。他不认同,专门写了一篇论文驳斥了这种牵强附会之说,在论文的最后一部分,专门写了“几点感想”。那几条感想已经超出了史料辨析的范畴,而上升到了治史的态度与方法论方面,也即具有了普适性的教育和警示价值,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读者可以从这些文字中,听到他发自心底的疾呼与批判,摘录一段如下:
学术工作,这是人类的一种严肃的、艰辛的、光荣的、宏伟的文化活动,来不得半点虚假,开不得半点玩笑,弄不得半点狡狯,投不得、取不得半点机、巧,至于连“机巧”也谈不到而以搞笨拙的抄袭为能事,那更自郐以下,吾无讥焉。出现上述种种情况,难道不说明我们的学术风气还颇有不正之处吗?
这段文字写于40年前,如今读之,丝毫不觉得过时。学界多擅“能事”诸公,能不愧乎!
再谈史情之“趣”。在历史研究与通俗化过程中,“真”与“趣”似乎是一对矛盾,类似于正史与演义,就像《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一样,在历史的舞台上并行不悖地传播着。科学史学者或爱好者曾做过有益的尝试,试图挖掘科学史的趣人、趣事。早年戈革的《学人逸话》,近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范洪义教授的《物理学家的睿智与趣闻》算是此类尝试的代表作品,这里仅谈《学人逸话》。
虽其名曰“学人逸话”,其实多是量子物理史上的诸多大家的逸闻趣事。整部作品张弛有度,绝非那种地摊杂志汇集的野狐禅,部分取自当事人或其学生、亲属的回忆录,还有一些是他的亲历,加上先生独有的分析、释读,使得整本书可读性极强,特别对研习现代物理学史的同仁而言,不啻一本诸贤“趣林广记”。
既然是逸话,有些事便可能不止一种说法,这反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与回味的空间,也算趣味之一。譬如关于著名原子核物理学家卢瑟福有一个外号叫“鳄鱼”,流传甚广。但就此雅号的来源,并无确凿的说法。一说是来自卢瑟福的学生——苏联物理学家卡皮查,一说是源自童话故事《彼得·潘》。特别是卡皮查后来竟然还有回忆(此说戈革认为需要谨慎采信),说因为在苏联的语境中,鳄鱼是受到尊敬和敬畏的,它有一个僵硬的脖子,不能回头,只能张着大嘴一直向前,以此比喻卢瑟福的进取精神。这里暂不论卡皮查回忆是否可靠,单说这种进取前行的类比,再贴切不过了,笔者过去多次读到卢瑟福与鳄鱼的关联,始终未谙其意,今得卡皮查之说,意味隽永又趣味盎然!
除了上述这种掌故之趣,戈革“常恨乾坤有外行”。他最怕他人不懂常识,最不能容忍他人犯低级错误。有一次,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把德国物理学家约尔丹(Pascual Jordan,也译作约当)改作了乔丹,且不说鉴于球星乔丹的名望,太容易误导读者,就是按照德文的读音,也没有读成“乔丹”的道理。他为此长叹,大呼“天哪,天”的感慨。这种匪夷所思的人世奇谈,每次都令他“刻骨铭心”。此类也算是史情之趣吧。
“有好都能累此身”,戈革于治史之外,尤嗜古诗词与篆刻。其古诗词,已由学界贤达评品;其治印,累计有上万方,有获钱钟书赞赏。这些雅好,固然“累”及身心,但他“累”此不疲,以此舒怀,否则对他而言,放眼乾坤多外行,胸中多有不平事,岂不苦闷!
1989年,戈革题赠其晚辈熊伟一首诗,其中一句云“莫笑先生溺丝竹,黄连树下弄琵琶”。这固然是他雅好与生活的写照,又何尝不是其治史生涯的画像呢!治史爬格,非亲历不知其苦;雅好娱情,得其趣才可以遣怀。史情之真与趣,先生兼备矣!
[今年1月22日,是戈革先生百年冥诞日。当时草草写有一小文,参见:https://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451927&do=blog&id=132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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