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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鸟庄的凤五爷回忆起飞龙将军来湖西时,一些细节虽已开始模糊,但飞龙将军的那只黑色的手套,却深深烙印在他脑子里,无法抹掉。
鸟庄坐落在湖西运河岸边,是微山湖西岸的一个小渔村,很不起眼。民间传说,鸟庄人的祖先,是从湖西岸的凤凰台固堆附近爬上岸的。村里人至今仍然坚信,他们的祖先不是凡人。鸟庄凤氏的五世祖之前的许多先人,还保留着东夷鸟图腾时代的一些生物学特征。正宗鸟庄人嘴巴是扁平的,手和脚的指间,很清晰地生长着蹼一样的肉膜,汗毛是扁的,有的甚至连头发也是扁的。根据民间文学描写,凤姓始祖从一世到五世,他们的形貌听起来很象一只鸭嘴兽。
凤五爷的乡村酒馆,坐落在鸟庄村西南端。从院子里望出去,是一望无垠的湖西平原。平原与微山湖衔接处,一条南北走向的运河漕运官道,从酒馆前面蛇一样逶迤溜过,消失在远处的苍茫的湖西湿地里,构成鸟庄一带特有的湿地景观。深秋时节,湖岸树叶飘落,芦苇渐渐枯黄,裸露的湿地,褐黄的本色一点点被还原出来,稀疏的村落点缀其间,那风景酷似一幅发黄的绢画。
凤五爷长得五大三粗,黑黑的,胖胖的,模样很孔武。上身穿一件蓝靛色的土布大褂,下身黑色灯笼裤,腰间扎一条短款围裙,大辫子盘在头上。他左脸上的朱砂痣,让人过目不忘。此时,他正坐在柜台后边抽着旱烟,一副慵懒的样子。午后的阳光伴随着落叶,悄无声息地铺洒在酒馆半封闭的院子里。一条黑色土狗爬在他脚下,正睡酣。深秋季节,湖西人称作“饭蝇子”的苍蝇出奇地多,落在酒馆的桌子上、柜台上、灶台上,黑乎乎地一层苍蝇屎。“饭蝇子”茂盛的繁殖,依据生境理论,源于鸟庄人饲养鱼鹰的习俗。族人靠湖吃湖,多以捕鱼为生,在村边河汊里放养了许多鱼鹰。鱼鹰的粪便排泄到湖水里,似乎把湖西地区的苍蝇都吸引过来。
“这只手!” 凤五爷挥舞着右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在秋阳的照射下,指间暗红的肉膜里,布满丰富的血管,宛若一片树叶的脉络。“就是这只手,像戴着黑色皮手套子。”他强调了两遍,指了指屋外草棚子下脏兮兮的旧木桌说,“飞龙将军就坐在那里,喝着我熬的杂鱼汤,挥着大黑手驱赶蝇子。”
那一年,南方的太平军起兵造反,没多久飞龙将军在苏北一带拉着队伍打游击,接着湖西一带闹起了“鬼”。湖西的“鬼”一般在晚间出来作祟,没有听说使用什么兵器,多是以掌击人,百发百中。许多被“鬼”打劫过的人,脸上便留下一红色朱砂印迹。经凤凰台道观的老道验过伤后说,是铁砂掌阴功内伤所致。湖西闹鬼,传得越来越邪呼,许多人传说是“湖妖”作怪。济州府也曾派兵来巡查过几次,但一无所获。漕河官道上车水马龙的景象看不到了,凤五爷酒馆的生意几乎断了档。
飞龙将军是在那年秋天的午后,寻着鱼鹰粪便的腥臭气味摸进鸟庄的。他把人马在沛县安顿好,没带一兵一卒,自己单人匹马沿着湖西漕运官道,寻找童年的那段记忆。他身穿皂衣,打着绑腿,披着黑色斗篷,一身侠客打扮,腰间空荡荡的,并没带什么兵器。他从村旁芦苇丛小道走进村子,把马栓在院旁的槐树上,然后在酒馆的草棚下坐下,惹得苍蝇“嗡嗡”乱飞。往日里酒馆生意兴隆时,这身装扮的赶脚客人,在漕河官道上司空见惯,自从太平军闹事,凤五爷开始变得比以前敏感多了。
“老板,炖一锅杂鱼抹锅饼。”飞龙将军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凤五爷。凤五爷先上了两个湖乡小肴,水煮菱角和鸡头米,让客人先喝酒,然后跑到厨忙活炖鱼。自从老伴过世后,这家小店里外就他一人打理。那道著名的微山湖特色菜草鱼抹锅饼,须小火慢炖三柱香,熬出的鱼汤方才味道鲜美。
旅途疲乏,村酒醇浓,飞龙将军喝了几碗酒,便一阵困意袭来。当他的脸刚一贴到脏兮兮的桌子上,许多惊心动魄的情节,便潮水一样漫过他的梦境。这样的梦境,显然已经困扰他已经整整二十年。
六岁那年,因祖爷的诗集被控告讥贬当今圣上,飞龙家族因文祸满门获罪,家族男女老幼五十八口人,被官兵押解去济州府。一样的深秋,一样的乡村酒馆,一样的鱼鹰粪便的腥臭气味。官兵在路边酒馆打尖吃饭,他们全家被赶进一个大鱼鹰圈里。一个村民提着木桶,送来半桶馊了的米饭。族人的手镣被打开,开始吃饭。他生着病,蜷缩在鱼鹰圈的角落草窝里。奄奄一息中,他感觉一卷稻草苫盖在自己身上。
等飞龙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官兵押解着族人早已开拔走远。他躺在土炕上,一个村妇喂自己鱼汤,看见他醒过来,惊喜地喊着醒了醒了!那个中年村民,正在一旁抽着旱烟憨厚地笑,念叨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原来是他略使小技,让官兵的坐骑受惊狂奔,仓促押解犯人离去,救下了小飞龙。两天后,小飞龙被过路的一位商人收养,带到了南京。十几年后,小飞龙长大成人,练成一身功夫,行侠仗义,在南京漂泊闯荡谋生。族人的最后命运结局,他并不清楚,但他心中积郁的童年仇恨,从未消解开。童年的那场劫难,常常闯进飞龙将军的梦里。甚至坐在南京城茶楼里喝茶打盹的时候,也会做这种白日梦。他常常梦见那个乡村酒馆,梦见鲜美的杂鱼汤,梦见那个指间长着肉蹼男人,悄悄把自己卷进稻草苫里 ... ...
鱼汤,恍惚是童年的味道。喝着鲜美的杂鱼汤,吃着锅饼,飞龙迷着眼,看湖西湿地上变幻的风景,感觉似曾相识。
“你这个村叫什么名?”
“湖西鸟庄。”凤五爷看看天色渐晚,提醒客人道,“客官,最近风声紧着哩,吃了饭你快赶路吧。”
“你在这里开店有年头了吧。”
“俺就是鸟庄人,店是百年老店。”
“向你打听点事,二十年前你可曾搭救过一个小孩?”飞龙盯着凤五爷的肉蹼状的手看,看了一会,问道。
“这位爷,俺这里事杂多,记不清了。”
凤五爷在鸟庄开店几十年,经历的事太多太多。过往的许多事,他的确是记不清了。
飞龙盯着那双肉蹼状的手,看了一会,然后慢慢转过脸来,失望地摇摇头。一缕阳光洒在他脸上,冷峻迷惘。
几天后,官兵来村里例行搜查,从凤五爷家土炕下翻出一包铜钱,上面铸着“太平天国”四字。凤五爷被抓进济州府大牢里,关了半个月。凤五爷出狱后,村里人发现,他腮帮子上新添了一块朱砂痣。至此后,凤五爷指间的肉蹼一天天萎缩,慢慢如正常人的手指基本无二样了。
注:《济州府志》记载:癸丑年夏,湖西蝗灾,长毛兵乱,是年秋,匪首飞龙,血洗丰沛。 又据《凤氏族谱》记载:凤氏宗族,惟五世祖一支,族人指间无肉蹼。
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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