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我潜意识地认为，同学阿东的死与我赠送他的一件毕业礼物有着神秘的关联。

阿东是我上下铺的室友，在我们宿舍八个同学中，他年龄最小。阿东非常有文采，喜欢写诗歌，有诗人的许多标志性特征，大伙都喊他诗人。他常常自诩自己长得象画家凡高。我记忆中的阿东留着长长的头发，很象今天的杀马特少年的发型。他的长发从脸前一直垂下来，把消瘦的脸遮掩得只剩下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看起来象一只进化中瘦小的猴子。

刚入学的时候，阿东平时沉默寡言，并不引人注意。阿东的第一次发呓症梦游，一度引起全宿舍的恐慌。那天晚上2点多钟，睡在对铺的鲍哥，看见阿东影影绰绰地穿衣下床开门出去后，再也没看见他回来。鲍哥心里纳闷，夜里解手用不着穿衣呀。半小时后，鲍哥跑到卫生间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阿东的影子，才惊慌失措地把110宿舍的哥们轰起来，到校园里找人。一帮人折腾了半夜，也没见阿东的影子。早饭时，正当哥几个商量着，准备报告辅导员时，阿东却若无其事地溜达回学校了。追问他去哪里，他只说是睡不着出去溜溜，别的不再多说。

阿东爱发呓症梦游的消息，在班里流传开来。同学们慢慢发现，阿东的行为变得象幽灵一般神秘古怪起来。关于他的逸闻趣事，班里流传了许多个版本。据传，阿东高中时天资聪颖，原本是北大清华的苗子。高二的暑假，他在老家田间干农活时，偶尔在一老坟傍边睡了一觉，过后便落下撒呓症的毛病。他老家村里人传说，阿东的魂魄被野鬼勾走了。有一次，阿东半夜梦游，凌晨3点，他鬼鬼祟祟地在市政府大院墙外转悠，被巡夜的警察带进派出所，直到第二天学校保卫处和系领导出面证明，才把他放出来。阿东梦游次数多了，同学们渐渐地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在我们毕业离校前的那个晚上，阿东被一辆日本蓝鸟轿车撞倒在鼓楼大街十字路口。肇事者是一位没有驾照的副市长。当时副市长参加完宴会，趁着酒兴摸车上路兜风的。许多人看到，司机是在交警赶到现场之前顶的包。阿东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时早已死亡了。车祸现场发现一本崭新的书，是尼采的著作《悲剧的诞生》，周国平翻译，三联书店出版的。后来我听同学们传说，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一边扬着手里书，一边对路人说：“乖乖，悲剧的诞生，这书名起得太邪性了！大半夜的，拿这么晦气的书瞎溜达，咋能会不出事呢？”

没有人知道，这本《悲剧的诞生》，是出事的前一天我刚刚赠送给阿东的毕业礼物。大学阶段，我的读书胃口比较大，学校图书馆的书觉得读的不够过瘾。尽管囊中羞涩，还经常跑新华书店购买新书。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西方大量的文学和哲学著作被翻译过来。每当有新书发行，我节衣缩食也要买下几本。大部分是文学名著，马尔克斯、屠格涅夫、川端康成、卡夫卡等人的作品买了不少。哲学类著作买的虽然不如小说类多，但是弗洛伊德、叔本华、尼采、萨特等人的书也还买了几本的。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是毕业前夕买的，我还没来得及细读，就被阿东借去了。阿东对尼采的这本书非常着迷，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后来竟然问我，能否把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当毕业礼物赠送给他。八十年代的大学生都挺矫情的，毕业季临别时大都相互赠送件小礼物什么的。阿东开口向我索要该书，我不好意思驳阿东的面子，就答应送他了。其实，尼采的这本研究日神和酒神的美学著作晦涩难懂。后来，我静下心来读这本书的时候，硬着头皮读完，也没感觉有什么引人之处。阿东却读得着迷，晚上散步还把书带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民间送礼也是有许多禁忌的。好长时间，我一直后悔把尼采的这本《悲剧的诞生》赠送给阿东。人生无常啊，假如没有那场车祸，阿东没准能成为一个著名诗人呢。阿东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每次我们班同学聚会，大家还常提及他。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纠结，可怜的阿东是被尼采的那本破书给害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