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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研究所请了Richard Roberts来做报告,题目是“The Path to the Nobel Prize”,能起这种报告名字的自然是拿过奖的(93年生理学奖)。按我们单位碰瓷的说法,有26个诺奖跟我们这里有关系,这个关系的说法就很艺术,除了有一个确实是这里的教授,其余的联系要么是用了这里的老鼠做验证,要么是单位的董事,还有是中学时参与过这边暑期学校。不过来做报告的这位跟这边应该没关系,他是在冷泉港实验室发现了RNA剪接过程,但其实他离开学术界挺长时间了,拿奖的时候都已经出去开公司了。
我一贯不喜欢这种成功学讲座,不过我听完报告感觉这不是一个传统鸡汤式演讲,一搜发现网上对他介绍,特别是中文介绍跟他报告一个套路,大概是他做这类报告很多次了。那这就有价值讨论下了,因为从传播角度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案例。
他报告一开始先点题,说做研究两点最重要,一个是运气,一个是失败,运气来了要抓住不要畏缩,失败则是更宝贵资源。好家伙,正反都让你说了,但他没提努力,这就很高明,因为冲击事业顶端的人没有不努力的,属于废话。然后就放了个网址,说他现在致力于推广转基因农产品,因为事实上也没得选。
之后就开始回顾人生,不断点题运气。例如小时候赶上德国轰炸,如果导弹稍微偏一下,那就没有然后了。之后又说小时候喜欢解数学题,要不是老师特意关照,也没下文。之后又迷上当侦探,在厨房做化学实验。上课感觉无聊,就去拉小提琴听爵士乐打斯诺克,然后信誓旦旦说自己要是坚持打斯诺克,备不住能拿个世界冠军。不过吹牛也有代价,代价就是物理挂科,所以他复读了一年才上了谢菲尔德大学。不过显然他没有做题家属性,大学毕业拿了个二等学位,然后继续留校读博。
在谢菲尔德大学读博时,他一直搞不清目标,此时一个日本博后上线作为引路人,让他明白化学是个什么玩意,开窍后一年就把该做的研究做完了。此时他就比较悠闲了,下一步想干啥啥也不知道,这时候读闲书看到了the thread of life这本书,然后立志做分子生物学。好在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个选择绝对属于当时稀有物种了。然后美国威斯康星一个教授过来做报告,他听了后很感兴趣,就联系说想做博后。在英国准备搬家时,美国教授来了一封信,说跳槽到哈佛大学了,问他愿不愿直接到哈佛做博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哈佛大学确实能遇到比威斯康星更多更聪明的人,他又走运了。
哈佛做博后期间测序是个新鲜事物,他搞明白基本概念后听说剑桥有人开发了新技术,就跑去学了这个技术,这个技术后来被称为桑德尔测序。他教了哈佛的人如何测序并且发了两篇nature,然后他就开始找工作,然后恰好冷泉港的沃森在招人测序病毒,他抓住机会就去了。此时他一个优势就是分离了大量限制性内切酶,此时他就想开公司卖。但沃森是个很学术的人,非常不喜欢商业化,跟他吵了几次差点就丢了工作,此时是沃森一个朋友天天劝沃森才没把他炒了,但那个病毒测序的工作其实是失败了。
然后就是发现RNA剪接的过程了,其实这本来是个对腺病毒常规测序工作,测好RNA之后对应到DNA上就可以找到启动子了,但测出来后发现mRNA比DNA短,这就离谱了,然后他们就提出一个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假设,然后根据假设准备的DNA片段却给出了正确的实验数据,就这样歪打正着发现了RNA剪接过程。然而在没拿奖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舒服,毕竟他始终有个经商的心,92年彻底辞职去开公司了,然后93年拿奖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发现是跟另一个科学家同时独立完成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去了冷泉港就开始专心卖内切酶也不会影响人类科学的进步,技术累计到某一时刻很多人可能同时发现重要的事,这是无法特别归因到某个个体特质上的。
你要看他叙述的这个过程,到拿奖前为止,其实在学术界太常见了。从成绩或发表角度看,他都算不上典型拿诺奖的学霸,感觉一直都有新想法,一直都在运气跟失败中来回转。从这个角度看,这两个经验非常不成功学,因为正常人没法通过努力获得运气,而从失败里吸取教训则属于常规操作了,只是有很多人事业一稳定就开始走低风险策略在规避失败罢了。真正阻碍重大发现的其实是好奇心的丧失,很多研究人员申请研究项目总是求稳求过有保底,这个心态下很难“意外”发现新东西。
我查了下他的公司,看起来运行这些年也不咋地,依然是个没啥名气的生物医药公司。诺奖给他的钱被他拿去打门球了,他自己调侃说有个著名记者曾经讽刺过,说很多拿了诺奖就去搞慈善或资助研究,当然也有少部分人拿去娱乐自己了,显然他就是那个少部分人中的一个。从研究产出看,他在开公司后似乎也没啥新发现,谷歌学术都没收录他,他自己最自豪的是成立了诺奖获得者联盟并且自己担任主席,最近在利比亚解救了一些被诬陷传播HIV病毒但其实是太穷混用针头的护士。另外就是他每年都热衷参与搞笑诺贝尔奖,俨然是个活开了的快乐老头。
报告最后,他再次强调了运气的重要性。911那天,他本来是要乘坐那个撞双子塔的飞机的,但因为会议延误了一天就改签了,否则911遇难者里可能要多一个诺奖获得者了。
听这报告真就是图一乐了,或者学学演讲技巧。如前所述,他这个经历其实拿掉诺奖那一段并不算罕见,很多公众号里的学霸故事都比他这个留过级从过商现在搞社会活动的形象更像是能拿诺奖的。他的经历里太多东西不存在可复制性,连他自己都觉得运气最重要。不过,他确实是一个能抓住机会且视野足够开阔的人,很多轻描淡写的选择在当时看都不是“人生最优解”,但阴差阳错又成就了他的诺奖。我猜他就靠这个包浆的报告也捞了不少钱了,更不用说还有个女王授予的爵位。还真就是运气来了当仁不让,但他也应该是个很明智的人,没有继续在学术界卷下去。很明显他可以在学术界掌握一定话语权,但他似乎更喜欢现在的社会运动角色,他不是个符合刻板印象的诺奖获得者。话说回来,搞学术的该有“刻板印象”吗?
当被问及他看好的方向时,他说是生物信息学,但需要黄金标准,然后就提到了他们公司的产品。也有人问了ChatGPT,他说里面专业知识不行,然后又绕到了他们公司的数据库。实话说,我差点以为这是个搞推销的。我猜就算他不拿诺奖,估计也能当个职业商人,不过看起来经商也是他诸多爱好中的一个罢了。
说白了这就是个功成名就的人过来侃大山,不过倒很真诚,没有任何放不开。另外诺奖也确实没有想的那么理想,最近上映的《奥本海默》塑造了个悲情英雄形象,但很少有人知道有个华人女科学家吴健雄也参与了曼哈顿计划,她解决里其中反应堆中毒与浓缩铀两个关键问题,而且她是用实验证实宇称不守恒的人,应该跟杨振宁李政道一起拿诺奖,但那个年代还是有各种歧视在的,诺奖评审也不能免俗。
最搞笑是诺兰电影参考的原著小说写了八百页,几乎核查了所有曼哈顿计划细节,但却一个字没提吴健雄的贡献。当然,那本小说写了三十年,吴的贡献直到九十年代才解密。小说电影万万不能当历史看,但这个娱乐化时代里很多人就是通过小说电影来学历史的。再举个例子,吕布的武器是方天画戟,这是明朝人拿明朝武器类比写出来的,这个武器唐朝之后才出现,但要是你随便找个人问三国时吕布用啥武器,他脑子里出现的八成还是方天画戟。
不要带着叙事逻辑去看历史,很多现在看起来离谱的事出现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也很复杂,不要着急下结论。最近LK-99的事就是一例,我不懂凝聚态物理与超导,但不认为通过视频发布研究结果就不正规或不靠谱,科研是没有程序正义这种价值观的,真的东西就是真的,在哪里发也是真的,假的东西就是假的,重复不出来谁背书也没用。但真的要给点时间,别上来就带着价值观阴谋论来审判,相比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知道的太少了。前沿科研不同于低端科普,结论只是暂时的而不是反复验证过,没必要像搞辩论一样搞正反方,这从来都是一个缓慢曲折逼近真相的过程。
把科学神圣化高级化权威化是对科学精神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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