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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在读高二下学期的我注意到班里时不时会少一大半学生,当时我也问过但没人告诉我他们是去做什么,我找了个市区地图,以学校为中心,20km为半径画了个圆来排查可能性。因为他们每次消失大概大半天,晚饭前肯定回来,有住校生所以一定是车接车送而且人这么多一定是大巴,书包都没带说明不是听课而是参与某种活动,而常规活动超过两小时肯定有人无聊带辅导书去自习,所以应该是两小时内的活动,女生不带伞说明不是室外活动,他们消失大概三个小时,因此往返车程是在一小时左右,单程半小时,我们市区车速最多开到40,因此他们一定是去了学校周围20km以内的某个地方参与活动。不过蛋疼的是我们高中虽然在郊区但离市区不算远,所以20km几乎包括了大半个市区,我当时苦思冥想最后得出结论:他们可能去电视台录节目当观众了,去了好几次是因为没录好需要重新录,问他们不说是因为节目还没播出要保密。这个推理逻辑完美自洽但错的一塌糊涂。
这个故事的真相是这样的,山东的高中绝大多数都是衡水模式,一月一休外带军事化管理,现在打工人为啥能接受996,大概是高中经历过007完成了服从性测试。我们那边有个县奉行四年高中,两年就学完高中内容然后高二就参加高考,高三再考要是上了一本就走,没达线复读,复读比例能占毕业班人数一半。所以我们这个新校长搞得所谓严格管理在其他区县看来最多是简单模式调成普通,而他们为了考学是挂在地狱模式下读书的。不过从学生角度看就搞笑了,我们这些应届的只参加一次高考,竞争对手则有至少两三年的实战经验,所以从我们这届开始也搞了两年学完的策略。然后就是学校神操作了,他们让月考年级50-200之间的学生高二报名参加高考,用假名字这样考上了可以提高一本上线率但学生不会走,不让前50的去是因为他们真的会考特别高的分,如果放弃志愿填报教委肯定会查,没错,这种提前高考是不能上台面的。其实我当时的月考成绩基本是在这个区间的应该可以去,但他们用来做参考的那一次我恰好不在,所以我是直到毕业旅行跟其他同学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出戏,而告诉我的同学也很吃惊,因为他以为我早就知道了装不知道,毕竟要保密。事情过去十多年估计现在这种提前高考应该市场不大了,现在互联网太发达根本就瞒不住,录取率提高后高考竞争烈度已经小很多了,不值得冒险,有这功夫高考移民不是更香。
这事我跟别人聊时都是当笑话的,但其实直接冲击了世界观。高中时代知识可以用完形填空这四个字在概括,我们遇到的所有考试中的问题都是一个完整东西掩盖一部分展示出来的,学生的任务就是根据上下文的线索推理出答案,严丝合缝。这个思维遗毒无穷,因为这种脑补正是当前很多问题形成的根源,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用各种自己发现的事实去拼凑一个“真实”然后坚信不疑。很多人口口声声说要讲逻辑但其实讲的是叙事逻辑,在叙事逻辑里是有故事线的,事情是有起因经过结果的。然而,真实的世界里讲的是发生了就发生了的事实逻辑,聪明人可以给自己的观点找各种叙事逻辑来论证,数据、统计方法还有预测性都可以围绕观点正确的前提来开展工作,因此出了无数本畅销书,今天告诉你细节决定成败,明天告诉你要有大局观,前一秒还在吹捧工匠精神永存,后一秒就认为人工智能自动化时代必胜…说到底都是写作生意人,他们为相对无知的现代人提供各种故事与道理,让你感觉世界竟是高度可解释的,霎那间找回了高中生看世界的自信。
确实,高中你会学到很多知识或者说通识,这些知识似乎能解释所有东西,牛顿三定律、元素周期表还有中心法则几乎可以覆盖掉眼前世界的大部分解释。那个时候你会分析电路、组装反应元件、根据孩子基因型反推父母基因型,没错,那时候无穷无尽的习题让你对解释世界充满信心,你相信谜题终会解开,一切问题都有答案。然而,这个看法可能只对了一半,一切问题终会有答案不假,但这个答案不唯一甚至暂时还不存在,世界是开放的。真实的问题通常充满了限制条件或完全没有限制条件,各种原理互相交叉,有时都不知道怎么验证。我上大学后有个老师说所有做研究就是研究例外,也就是规律外的东西,研究人员穷其一生就是不断把规律外的纳入到规律,然后再去发现例外,这个过程循环往复,只有能从研究例外中获得乐趣的人才有做研究的潜质。
也就是说,科研思维本身就是个探索过程而不是求证,任何学科知识的框架都是可被推倒重来的。但这个思维与完形填空思维是矛盾的,完形填空是一种思考的死胡同,他会告诉你就是这样的规律而拒绝讨论规律本身的不合理。很多人一旦形成逻辑自洽的世界观就不再质疑与宽容,变得戾气很重到处找茬,毕竟比起逻辑本身不自洽但凑合过的大多数人而言讲道理就是个降维打击。做一辈子完形填空自我证实没什么不好,但千万别跟优越感与鄙视链堆到一起,这样的人有个课代表叫川普,你可能说他都当总统了不正是说明他的强势性格跟主张是对的吗?对错是非都是暂时的且不同人会有不同判断,看结果找原因总能找到一堆既不必要也不充分的条件,口嗨下就完了别当真。
完形填空思维最大的问题在于意识不到观点跟客观规律的区别,经常拿着观点当规律甚至事实去用,怎么用怎么觉得通畅。这种思维容易发展出偏见,也就是扩大化的观点,偏见里已经包含了各种简化贴标签的主张与想象了,例如认为某种星座的人一定是怎么怎么样。偏见是个人化的东西,有偏见是正常的,但如果上升到行为就一定会出现歧视问题。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是少数族裔,这里族裔并不仅以血缘或肤色来区分,而是杂糅了年龄、血型、性格、社会经济地位甚至本人可能都不在乎的籍贯、星座等亚文化标签。再泛化一点,每个人对不同事实有不同的看法,产生分歧的可能是个人经历或时代烙印,对自己或别人的故事评头论足属于模糊地带,可能就是发发牢骚,但也可能就带节奏搞事情,涉及到具体行为的歧视则有可能被法律或道德调控。没有质疑的地方必然滋生邪教、等级等制度来进一步排除异己增强共识。同时,人内心也会渴求一种粗放但逻辑上说得通的解释性,阴谋论的根基就在于它要啥给啥,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即使这个答案在别人眼里是荒谬的。但如果你跟阴谋论的人讨论过,就发现他其实还认为你的看法是荒谬的。一个自我强化的世界观对很多人而言是生存必需品,但科学研究中的世界观里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未解之谜,学会与真实相处才会避免掉落到完形填空思维之中。
现在很多做科普的人其实就是抱着完形填空的思维模式来居高临下进行说教,自居主流去评价“非主流”。很多我们现在言之凿凿的东西可能会被后面的新实验或发现推翻掉,简单用一些原理去解释复杂现象并不能抵消现实中存在的复杂性,一旦形成了对错指导真假的价值观,思考就会停止,科普就跟教条没多少区别了。良性科普一定要打破完形填空的高中知识体系,把世界的复杂性与研究的局限性展示出来,这样才有创新的空间。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李永乐老师的很多科普视频做的其实很好,我受益良多,他经常用案例把原理解释的很清楚,但说到底从原理到案例还是教育用的完形填空思维,更多是普及知识点或或具体的知识。但科普更需要普及的是科学思考,是从案例总结原理及从原理中发现漏洞的思维模式,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培养的还会是做题家跟自洽自大者。说得直白点,知道一个现象规律本身是重要的,但要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规律及规律的应用局限性,那么这种知识只会停在脑子里画饼而很难落实为行动。
每当我感觉一件事可以解释通时,我都会想起那个拿着圆规在地图上画圆的中二少年,少年已经变成了大叔,但愚蠢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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