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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项目”还是要“成果”
黄安年推荐陈平原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4年7月26日发布
这是一篇切中要害的好文章, 笔者深有同感。多年前,我们在一起讨论学术评价体制时就谈到这些看法,然而说了还是白说,不知什么时候才真正说了不白说呢?“不过,白说还得说”(引号中是陈平原导师王瑶语)
要“项目”还是要“成果”
谈论“科研项目与学术发展”这个话题,牵涉当下中国大学的大跃进思潮、量化管理方式、学术书评缺失,以及民间学术瓦解等。前三者我近年多有谈及,相关文字见《大学何为》《大学有精神》《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以及即将推出的《大学小言》(三联书店)、《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中华书局)等。最让我痛心的是第四点,即民间学术的瓦解。再过一个月,我将借最后一辑《现代中国》的出版,组织一个小型座谈会,专门讨论这个话题。我从七十年代末介入《红豆》,八十年代中后期参与《文化:中国与世界》和《东方纪事》,到九十年代办《学人》集刊,再到新世纪主编《现代中国》集刊,深切体会到民间学术是如何节节败退,最终溃不成军的。今天就谈其中一个小小的环节,即“科研项目”的前世今生,及其对当代中国学术的深刻影响。
先学周作人,当一回文抄公,看近十年来关于这个问题,我都说了些什么。
十年前,我撰写《学问不是评出来的》,称:“我承认‘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评审之举,能长学问。对于人文学者来说,独立思考的权力、淡定读书的心境,以及从容研究的时间,是最为重要的。”此文初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推出的《中国书评》第一辑;有趣的是,2007年7月6日《人民日报》予以转载。必须声明,这并非我一稿两投,而是编辑“有感而发”。
半年后,《人民日报》又刊出我的《学界中谁还能“二十年磨一剑”》,其中有这么一段:“目前的这套项目管理机制,基本上是从理工科延伸到社会科学,最后才进入人文学领域。而在我看来,最不适应这套机制的,正是人文学者。……现在的这一套管理办法,培养出一大批‘填表专家’,题目设计得很漂亮,计划也编排得很完美,主要精力和才华都用在如何把钱骗到手。你要检查吗,成果总是有的,好坏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如何设计项目争取经费上,至于原本需要呕心沥血、几十年如一日苦心经营的著述,反而因‘时间限制’而草草打发,实在是本末倒置。这就难怪,走进书店,大都是急就章,‘好书名’很多,好书很少。”那是在北大召开的学术座谈会上的发言,关于改变奖励学术机制,注重成果而不是课题的建议,让在场的常务副校长点头称是,但又断然否定其可行性。为什么?他没说,但我能猜到,担心学校“科研经费”这一项排名会被别的大学比下去。说到底是排名的问题,无关学术研究的得与失。
又过了一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办公厅主办的“改进学术评价机制”专题研讨会上发言,题为《“学术”谁来“评价”》。此文初刊《社会科学论坛》2009年第4期,前几天,《北京日报》理论部编辑来联系,希望重新刊发。五年前的旧文,还有阅读效果,可见问题依旧。文中提及今天的中国大学——“钱是日渐增加了,精神却日渐萎靡。其中的关键,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欣欣向荣的民间学术,如今土崩瓦解。在支持学术方面,政府与民间各有短长,本可互相补充。可如今,民间这条腿彻底断了,只剩下政府管理部门在唱独角戏。权力、金钱以及声誉的过分集中,效果并不好。”
2011年11月8日,我在美国纽约大学演讲,题为《人文学之“三十年河东”》。此文初刊《读书》2012年2期,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文章分五节:第一,日渐冷清而又不甘寂寞的人文学;第二,官学与私学之兴衰起伏;第三,为何人文学“最受伤”;第四,能否拒绝“大跃进”;第五,一代人的情怀与愿望。“结语”是:“以项目制为中心、以数量化为标志的评价体系,社会科学容易适应,人文学则很受伤害。从长远看,受害最严重的是从事人文研究的年轻学人。”
去年,我应邀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中谈中国的大学问题,其中4月9日播出的那一辑影响很大。也是批评眼下正热火朝天的项目制,顺带谈及“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据说北大不看重项目,若两位水平及著作相当的教师申请晋升职称,优先给那没有科研项目的。理由是,他没拿国家的钱,做得还跟你一样好,证明他比你优秀。很遗憾,北大没那么清高,只是对项目的要求不太严苛而已。
其实,过去十年,该说的话、能说的话、想说的话,我大都已经说了。教育的难处在于,任何一项决策,顺利推出固然不易,效果不佳想转弯或安全退出,其实更难。因为很多人已学会了这个节奏,且获得很多实际利益,不同意你改弦易辙。为政者,最忌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作为个体的学者,你我面对的,从来都不是一张白纸,即便你志存高远,也只能在已有舞台上表演,最好的状态也只是“移步变形”。否则,你就得隔岸观火,而不追求介入历史进程。我是个低调的理想主义者,故只提些自认为的“合理化建议”。
首先确立一个大思路:“项目”是为“科研”服务的,允许有“科研”而没“项目”,反对有“项目”而没“科研”。人文学者以及偏于思辨的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完全可能在没有项目经费支持的情况下,做出大学问来。评价一位学者、一个院系、一所大学的高低优劣,应该考虑“投入产出比”,不以科研经费多少论英雄。花钱不算本事,出活才是第一位的;成果优先,项目及经费靠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同专业对项目经费的要求不同,并非钱多就一定能做好,也不是没钱就没学问。国家提供项目经费,是为了帮你完成科研,完不成任务,或完成得不好,不扣钱就不错了,怎么能成为评价标准呢?不要吹你或你的学校申请了多少课题,拿了多少钱,要看到底做出多大的成果。
第二,目前中国大学教师的薪资结构很不合理,薪水太低,奖励过多,导致很多人“不务正业”。在我看来,提高教授薪水,减少额外收入,严格经费管理,杜绝将科研经费转化为生活补贴,也就是说,把暗补变为明补,才是正途。这样一来,无论审计部门还是学者个人,都会轻松很多。目前这种年初填表格要钱,年底找发票报账,对于学者尊严及学界风气,有非常不好的影响。以读书人的聪明才智,是能够钻政策空子,游刃有余地获取个人利益的。近日科学网披露某理工科教授一篇论文挂了二十个项目,让我大开眼界。人文学的论文,我见过好些挂四五个项目的,感觉不是很舒服。这明摆着就是应付差事,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种做法,冠冕堂皇,而又名利双收,据说是得到学校默许的。可这样的项目制度,导致学者们一门心思争立项、乱报账。当“填表”与“报账”成为学者的一种重要技能,这样的学术风气当然堪忧。
第三,目前的独尊课题,很容易导致人文学的研究模式化。看课题申请材料,明显看得出是在揣摩风气,因此一年一潮流,大批量生产,从立意到方法到表达,越来越趋同。某多次获社科基金支持的教授告诉我,申请课题很容易的,填表时记得将自己的智商及才华降一个等级,就可以得到。初听很荒谬,得了便宜还卖乖。可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因为得被诸多评委认可,那只能是稍有新意,但又循规蹈矩。过于特立独行、异想天开,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做研究的人都明白,真正创造性的成果,是经历九曲十八弯的磨练,最后关头才“柳暗花明”的。凡论证十分严密,看起来很像样的,要不纸上谈兵,不可能实现;要不就是博士论文改写,很难再有多少发展空间。这让我想起《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扮演的流水线上的工人,已经习惯成自然,见了帽子就想拿螺丝刀拧。如今是见到任何新东西,不是充满好奇心与探索精神,而是追问能否申报课题。我真想问,不申报项目,不做课题,你还读书吗?自由的阅读、独立的思考,以及兴趣盎然的研究,如今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很多人不再是特立独行、意气风发的学者,而是完成课题的熟练工。
第四,人文学的评价标准,应该是鼓励创新,不以数量取胜。人文学不同于航天工程,不一定非集合千军万马不可,有时一个人的壁立千仞、神游冥想,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平或精神高度。如今的课题制,推崇“协同作战”,表彰 “领军人物”,很容易冷落那些习惯于千里走单骑的“独行侠”。只要看最近十几年人文学方面的大项目,都倾向于资料整理,你就明白这大趋势。可这并非好现象。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申请项目,需编列各项预算,而人多力量大。并且,资料整理是容易出成果、见规模、显气势的。可资料整理虽很有意义,不该成为一个时代的学术标准。
第五,也是我最想说的,希望政府特别表彰那些没拿国家经费而作出成绩的好学者。不妨就照我2008年那篇谈论“剑”是怎样“磨”成的短文的建议,若著作获大奖,凡事先没拿国家科研经费的,给予三五倍的奖励。今天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资助18万,你自力更生,没拿国家经费而获教育部人文社科著作奖的,给五十万奖励行不行?到目前为止,教育部总共颁了六次奖,我得了五次,其中两次还是著作一等奖。可我所有奖金加起来,还不够一个一般项目的资助。这你就明白,为何大家都把心思放在争取项目,而不是做好科研。为了扭转学风,不妨考虑我的建议,奖励那些诚笃认真、行事低调、不喜欢开空头支票的学者。“至于学者拿这些钱做什么,只要不违反经费使用规定,都可以。因为,能有如此优异成果的学者,根本用不着催促,他/她会自己往前走。”
我相信,三五十年后总结,或百年后回眸,这个时代最有才华、做出最大贡献的人文学者,必定不是今天台面上显赫一时的“项目英雄”。至于是谁,我不知道,但不妨借用辛弃疾的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14年5月24日初稿,6月1日修订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原刊《中华读书报》2014年7月23日第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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