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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端木老
受权发布吕启祥(中国艺术研究院)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2年10月1日发布
今年是端木老诞辰一百周年,他离开我们也有十六个年头了。回想端木老生前对我们这些后辈的关爱和鼓励,心中洋溢着温暖之感和敬佩之情。这里仅就自己同端木老的有限接触和点滴心得,以表达这种感佩之情于万一。
最初知道端木蕻良的名字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大学时,从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科书和他的代表作品中;真正见到作家本人则已是1980年,在哈尔滨召开的第一次全国红学研讨会上 ,会议有一百多代表,我们只是远距离地望见他老人家。凑巧的是会后南归同路,才有了近距离的接触。记得我们这一路有吴世昌先生、端木老夫妇和较他们年轻的霍松林先生,还有一直结伴的邓魁英老师和我。途径长春、沈阳,每到一地,老先生都被请去作讲座,他们戏称“沿途卖唱”,我们则沾光随行。到沈阳后才分别返京。1986年还是在哈尔滨,此番是国际红学会,住友谊宫,我和黑龙江大学的刘敬圻同住一室,两人曾到端木先生的房间去讨教,说起写红学文章要打破那些僵化的旧框,尝试新的思路和方法,端木老笑着却是认真地说:我看你们两个文章就很有新意嘛!这当然是对我们很亲切的鼓励。以后,在北京我曾去过和平门端木的家,记不准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去,大约是九十年代之初,似乎是与顾平旦兄同去的,也许和1993年平湖的“红楼梦出海纪念亭”有关。其时端木老的健康状况一直欠佳,平湖之会他没有去,但仍为纪念亭撰了一联,联语曰“绛雪融融,青埂流芳别乍浦;炉烟袅袅,红楼寻梦到长崎。”会上,我交了一篇《红楼梦与东方女性之谜》的文章,结尾处特地敬录了纪念亭上启功先生的题碑和端木、其庸两位先生的题联,以志不忘。今天,如果去海红亭,依然可以看到镌刻的端木老的题联手迹。
使我特别难以忘怀的场景还有端木老的一次讲话,那是1991年10月《学刊》五十期纪念座谈会,在北京金朗大酒店二楼,不大的会场里坐满了人,记得会议已开始,行动不便的端木老由编辑部的四个小伙用一张大藤沙发抬着,高高举起越过众人到前面,满面笑容地说:许多别的会我都推掉了,这个会我一定要来,一百期还要来!他的激情感染了全场,老作家对红楼梦、对红学的“一往情深”极其生动、鲜明地呈现出来,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1993年8月,上海书店出版了端木老《说不完的红楼梦》,是由柯灵主编的文史书系之一本。作者不乏周振甫、俞平伯等大家,篇幅和开本虽小,含金量却高。这本书,端木老亲自签了名送给了我,扉页上写:“启祥女士存正 端木蕻良赠 一九九四年五月”,我十分珍惜,今天翻看倍觉亲切。虽则手上也有新近出的印制装帧更为考究的《红泥煮雪录----端木蕻良说红楼梦》,但我更喜爱原先这本平朴的小书,先生的手迹弥足珍贵,还有书首的八幅照片让我时时忆想起老人亲切慈祥的笑容。
到了1995年,也就是离辞世仅一年,端木老还为河南的《中原红学》写了《红学与女性》一文。这张报纸想来当时曾寄过给我,只是我素来不存资料,已无印象。近日文彬兄特地嘱托河南新乡红学会的张胜利女士将报纸复印寄我,展读之下,感愧不已。端木老在文中说,喜欢《红楼梦》的,女性不亚于男性;研究《红楼梦》的女性也不乏其人。他从越剧说到红学史上的轶闻,说到当代的研红女性,提到了三个人,一是哈尔滨师大的一位女同志(未提其名),再就是我和朱淡文,对淡文的曹学论著尤为赞赏,多有同感并郑重推荐。于今,三人之中,哈师大的冯宇(据我了解,应当也只能是她)已经作古(2002年去世),淡文病重。为了他们和其他女学人,也为了自己,我必须来此向端木老表达感念和景仰之情。
端木老在文中提到了我和当年呈送他的《红楼梦开卷录》一书。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少有长进,愧对前辈。回顾往昔,读端木老的著述,多获教益,在潜移默化之中,其实已经融进了自己对《红楼梦》的诸多感悟。这里仅举一例以见一斑。
就说对秦可卿这一艺术形象的解析以及与此相关的诸如情与欲、梦与醒、虚与实、天上与人间种种关系的看法,端木老有十分精到的见解。在《说不完的红楼梦》书中的“可卿之谜”一节里,他明确提出从作品的艺术效果和作家的思想境界来看,“曹雪芹删去贾珍‘扒灰’的细节,决不会仅仅由于脂砚的主张”,批者并不能代表曹雪芹的思想。他说,试想如果在小说里“放进贾珍这个不堪的人物,来和秦可卿作出‘更衣’‘遗簪’这样恶劣的事来,请问,那样一个可卿,如何可以和神仙姐姐的可卿复合在一起呢?”“宝玉和秦可卿的特殊关系,必然要排除掉‘更衣’‘遗簪’等情节后,才符合曹雪芹的艺术思想,才符合塑造艺术形象的规律,也才符合曹学芹对于‘灵’与‘肉’的哲学思想”。如果允许那样的情节存在,“那么,宝玉也就侧身于狗儿猫儿打架之列,再不成其为宝玉了!”“在曹雪芹笔底下,行文舒展曼衍,情节蚀骨销魂,奇峰叠起,异遇层出,收到了极大的艺术效果…..曹雪芹是何等作者?这种改写,盖有深意在焉者也。”
这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一位与曹雪芹心灵相通的知音的见解。在端木老看来,在这个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节点上,“太虚幻境就从这儿展开出去,这里哪儿再容得有描写贾珍这个不过是猫儿狗儿一类人物的笔墨呢?”“这些所以重要,是它明显地表达了曹雪芹对于情欲的见解。从此开始,展开了百回大书。对于‘情’、‘欲’的关系、生理的和社会的各个方面的因素,都有不同凡响的见解和卓越的剖析”。类似的意见在书中《曹雪芹的情欲观》《从〈警幻仙姑赋〉说到〈洛神赋〉》等文中都有表述,比如说曹雪芹任情适性,反对矫情,主张灵肉一致;他发现了感情的宇宙、感情的天地、感情的海洋。他以警幻为万艳千红的表率、情欲的女神,教给宝玉“并不是按照仙家箓条行事,而是从人世间的自然活动开始”;“意淫”之说体现了作家“涵天盖地的胆量”、“为提高人性素质而争到底的勇气”。也因此,端木老对87版红楼梦电视剧的第一个重要意见就是不赞成实写“天香楼”这段戏,不赞成删削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子。认为剧作忽视了雪芹的删改之文,“落到用金子换称砣的处境了”“可卿是太虚幻境中挂了号的,没有太虚幻境就等于使《红楼梦》掉了魂儿”;“秦可卿是天上人,又是地上人”,“在天上的秦可卿,命运可以自主,在地上的秦可卿,命运不但不能自主,而且被人撕成碎片……”。总之,电视剧“要空灵一点儿,把‘情’字作为贯穿一切的线索”。“因为情是有辐射线的,而且富于穿透力。”
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像《红楼梦》那样“大旨谈情”、把情之真谛贯穿一切的,罕有其匹。端木老正是以他这种富于穿透力的洞见来体察《红楼梦》。当然也涵盖了秦可卿这个人物。笔者在2006年写过一篇《秦可卿形象的诗意空间》的文章,是有感于“秦学”走红、揭秘盛行,而着意阐发这一形象审美品格的。文中主张依凭作家改塑的实际描写,在虚与实、真与假、情与欲的区别和关联中,把握艺术形象的深层意蕴,将秦可卿作为情的化身、美的象征,着力开拓作家赋予这一形象的诗意和美感。我对人物的认知和分析,是在前贤和时彦的教益包括端木老这样的前辈启发下作出的。
在这篇文章里我还有意识地尝试引入艺术意象之说,来阐释秦可卿这一形象的独特性。“意象”是与“典型”、“意境”并列的一种能使作品臻于艺术至境的基本形态,是新时期文学理论建设的重要成果。近日,我在重读端木老著作时,惊喜地发现他老人家早就觉察到这一点,提出“意象手法”之见了。他说在古典小说中,看不进去热闹的《封神榜》,又不喜欢《儒林外史》那冷清的白描,“说真的,我一直不认为《红楼梦》是纯粹的写实手法,我对于它的艺术有我自己的看法,无以名之,试名之曰意象手法。至于合适不合适。我不想去管它。总之,我认为是这样。”端木老在此未曾展开,却已点到了“意象”这一超越于写实的艺术方法了。我初读是深受触动,划了红线和圈点,完全认同单用现实主义的典型论是无法充分阐释《红楼梦》的,加入意境论也不够,有人用象征主义似亦未洽。其后,我读到文论界朋友成系统的有学理依据的关于艺术意象的论著,便尝试引入意象之说,力求使《红楼梦》某些审美疑团得到相对合理的充分的阐释。
我写秦可卿之文的2006年,端木老离世已经十年了,无从再向他老人家请益问学。但我想,以意象之说阐释《红楼梦》,把秦可卿形象作为情的化身和美的象征来呵护,不容玷污和亵渎太虚幻境这一清净之界,是符合端木老心愿、符合他相关的论说和创见的。
端木老留给我们有关曹红之学的精神遗产是丰富的,多方面的。本文仅述此点滴,以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2012年9月26日
附记:这是纪念端木蕻良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发言文字稿,所引端木老的话,均出自《说不完的红楼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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