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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儿子贾文昭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年11月9日发布(第35509篇)
【按:本文载于《一份缘—我的师友亲人们》第一辑中第84-89页,中国红楼梦学会出品,2024年9月版),本博文附照片及相关资料。】
贾文昭是谁?文艺理论家、古籍整理家、大学教授、研究人员、国家干部,无论何种社会文化身份都掩盖不了他农民之子的本色,质朴、耐劳、缄默,还颇有些执拗。在我的生命历程中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是我的福星、良师益友,老贾就是其中的一位。
贾文昭生于1930年,卒于2006年,195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分配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不久调入中宣部文艺处。十年浩劫后从五七干校回到家乡,新时期任教于安徽大学,终老于该校古籍所。我和他相识相处是在他的盛年正当家国蒙难、社会动荡的时期,在那样一个非常态的疯狂岁月,最能见出一个人的本性,人性的善恶真假无所遁形,那个年代的友情也最为可贵。
最初认识老贾是在1964年,我作为青年教师从北师大借调到中宣部文艺处,参加一个写作组,先帮助整理资料,其时文艺处的在编人员很少,整个中宣部的业务部门人员都是少而精,很平等,没有什么衙门气,从不称呼XX长。老贾是负责联系我们這些借调人员的,上传下达,布置工作。他没有任何头衔,同李曙光(黎之)共一个办公室。黎之颇有文名,且为十四级高干,是文艺处支部书记,毫无架子。在我们这些外来客眼中,这里氛围相当宽松自由,虽则上头因最高的“两个批示”,十分紧张,也亲自参加和修改这个写作组的某些稿子。老贾则不参加具体写作,自有职分,始终按部就班、寡言少语。从业余接触中,我得知贾文昭酷爱古代文论,读书很多,他原本从文学所来,想必这是他一贯的专业兴趣。
借调来的人不多,分别来自北大、人大、武大、北师大及东北某报社等,老贾同我们只是工作上的交往。大约一年多以后,各自返回原单位,待周扬发现欲留人时,已走得差不多了,最后留下了人大的孟伟哉和师大的我两人。于是,老孟和我与贾文昭成了同事。
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中宣部被称为“阎王殿”,是台风眼,机关里少不了冒出一批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红卫兵。贾文昭贫农出身,地道的红五类,但他不是那种人。他家在农村,应是河南淅川人,因修水库淹没而改属安徽。困难时期他回过一次家,目睹饥荒饿孚,回单位后说了实情幸而没有为难他。他曽向我提起这一节,吐了吐舌头说:“乖乖----”,好险。农村的状况和家庭的负担使他求实、沉着、缄默。他历来低调,少言语,不张扬。文革初期,在所有的人无不属于某个组织的大势下,文艺处我们几个并非“左派”的小干部成立了一个小小战斗队,队长就是贾文昭。他出身好,名正言顺,当仁不让,于队员正可以起一种遮风避雨的作用。“文革”是个大舞台,让人眼界大开,见识了各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大而言之,某位首发了“周扬颠倒历史的一枝暗箭”的响当当左派日后竟沦为台独陈水扁的国策顾问,向来一脸文气的党委女干部竟在中央专案组出手打人;小而言之,各种挟私报复、投机卖友的伎俩轮番上演。如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年龄级别在文艺处均居最末)也免不了北师大“左派”射来的冷箭和中宣部机要室赐与的“泄密”罪名(将文艺批判的资料汇报给了北师大中文系),飘来凤言冷语,队长贾文昭心明如镜,山人自有准星,一概不予理睬。
1969年初,我的孩子出生,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那个年月人际很少走动,在师大一间并无暖气生着炉子的12平米屋子里,老贾来看了我,如同兄长。同年夏秋已到全员军管下放五七干校的期限,我放下几个月的婴儿,按期随大队同往塞上,同事们连同老贾在内当然无一例外,在驶往西北的列车上,我们都没有奢望回城。
干校的两大主题是劳动加运动。劳动是难不倒老贾的,他来自农村,惯会农活,虽则上大学啃书本年头不少,但底子在,只要一到地里不论割稻收麦像风一样快,干脆利落,常常到了地头又回来帮我。来干校以前的下乡劳动他就早显身手了,而且还悄悄地说,“老九”干农活,最好是连着干,否则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啦。他常有此类带幽默的妙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原指农民受地主反攻倒算之苦,有点犯忌,其实很确,知识分子干体力活要闯过难关,适应了就好,若在当中间断,就得重新适应。至于运动,不外乎开会,批来批去,长久就疲了,连军管也松了。事实证明劳动改造不了知识分子爱书用脑的积习。干校长达四年,我大部分时间在豆腐坊看磨,人称不知疲倦的小毛驴,无非由于敬业。老贾似在大田。到了后期,他的家属来了,来的不止一家。老贾的妻子是地道的农村妇女,不很识字,还有一双儿女,那时不仅经济负担重,连粮食都很紧张。同事们都知他困难,我把节余的粮食粮票尽数给了他。
分配工作时,以老贾的条件,回京本不难,但他是个实在人,借此机缘解决两地分居是首选,这样就到了安徽地方。不太清楚是因为水库淹了老家而搬迁还是他家属移居,总之老贾分到安徽合肥,妻子儿女的户口也得以解决,我们为他一家团聚而庆幸。起先,贾文昭调入安徽省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想来是为同文革前的工作“对口”。但很快在1979年就转到了安徽大学中文系,再后来就到了古籍所。私见以为古籍所于他最为合适,用其所长,如鱼得水。老贾本不愿也不善在领导机关或到基层做领导工作,诸如中文系副主任、古籍所长以及省里的某些研究会会长、副会长等衔,都是缘于他的资历和水平,不会做多少具体工作。他爱实干,埋头做实实在在的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是他的夙愿。
自老贾到安徽合肥以至病重的二、三十年间,一直同我保持着联系,其间来京次数十分有限,通信则未曽间断。这些信件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封,可惜未能保存,今只找出寥寥几封,自忖并非名人,友朋也属普通,就不曾留痕。现在回想有两点是值得追忆的。
其一,是贾文昭在新时期里潜心治学,做出了扎实的成绩,著述俱在。他是一个厚积薄发不事张扬的优秀学者。
前文提到,贾文昭酷嗜古代文论,这下可如愿以偿了。他主编了《中国国古代文论类编》上下册千余页,收集宏富、分类科学、查阅方便,既是资料工具书,又体现了编者的眼光。紧接着又编了《中国近代文论类编》。他身居安徽,积极参与安徽古籍丛书的发掘与整理,主编出版了《皖人诗话八种》、《桐城派文论选》等。这里还要特别提出的是中华书局所组织的一整套“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贾文昭完成了《姜夔资料汇编》,这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和研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至于贾文昭的个人论著数量也很可观,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光明日报发表《从陶渊明的讨论评价古典文学的尺度问题》起,直至新时期在各报刊杂志上登载的有关文学理论、作家研究、诗文鉴赏等不下百余篇。其中部分编选成集如《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欣赏》、《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欣赏》、《文艺丛话》,有的则被各类鉴赏辞典收录。
凡有著述初版,老贾都会寄来赠我,书信中有时讨论学术问题,多属我向他请教。八九十年代,我发文较多,他每文都仔细看,认真提,比如,提醒我红楼梦中女性形象的历史渊源要防止超阶级的倾向,又如林黛玉《花的精魂》一文,此间人皆称赞,老贾则指出文章结构上的缺陷,等等,仍如当年,为我良师诤友。我自然也会寄书给他,记得《红楼梦大辞典》出版后也寄给他一册,他回信曽说,“你是在挖一口井啊!”我明白他的意思,希望我关注的面宽一些。我自忖没有他那样宽厚的知识和兴趣,还是学刘姥姥,守多大碗吃多大饭吧。
通信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谈各自的生存状况和内心感受,我与老贾有一种共识,就是干校“毕业”后不愿重返中央机关,“高处不胜寒”,何况我们并非龚育之、李曙光那样的大秀才,不会起草什么文稿,今后只求自己写点东西,错了自己承担;到基层也决不做官当头,我们不是那块材料。这种共识一直坚守,只不过老贾到了安徽大学,不得已当过主任所长之类,非他所愿所长。在我则一直固辞职务,仅在七十年代末“代理”过短期的支部书记,为的是受命处理一椿文革中殴打田汉、阳翰笙的专案人员,案件处理毕我即辞卸。我担此任出于义愤公心,孰料就在这短时段内阻力重重,正气不扬,流言四起,令我心境恶劣。当此之际,老贾在信中多方开导,说这样处境,各处都有,不足为奇。他说近日读《袁宏道集》,袁在作吴县县令时写给友人的信中有段话颇有趣: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付贱皮骨,过客只消一付笑脸嘴,簿书只消一付强精神,钱谷只消一付狠心肠,苦则苦矣,并不难。唯有一段没见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
老贾劝慰我“可见这种‘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是古已有之”“大可不必为此类鬼魅生闷气”。我幸而存下了这封来信,他那醇醇切切语带幽默的声口又在耳边回响。
事实上老贾在新时期心情往往并不那么好,此信就述及他所见的社会负面现象,信末又问我文艺动态熟人近况。几乎每信必问,他忧心于市场化环境下的乱象,更关心文艺界的领导有什么治乱之策。我只能如实告知,自己离现状已远,不了解也不关心新出的作品,老领导已退,不复有当年的话语权。他还专门问过某刊物是否还出,向我索要。我深感他的焦虑之情,同时也体察到某种过虑和拘执,改革开放的大潮势不可挡,难免泥沙俱下,而金子和精品迟早会产生。时代在前进,体制在变化,身在其中要调整自己的视角和期望。老贾从事的本是古籍整理古代作家研究,大可专心本业不闻当下,但他对文艺事业的那份关切和执着出自肺腑,成为习性。
自返回安徽后,老贾合家团聚、子女出息,自己事业有成,后顾无忧。大可展其抱负安享晚年。2003年来信中还叙说他每天日程是看古书,录古代文论资料,有个时段是看《明诗话全编》,花四个小时,其余就是打打台球、散步、逗孙子。然而,他心情并不见佳,与下一代似不那么协调,儿女中似有一位的工作与房地产相关,在职务范围内改善了住房,做父亲的对“住大房子”很是看不惯,不愿意去,更看不惯他们的消费和做派。平素也少有能与之沟通深交的人。到本世纪初,信稀,言及重感冒、乏力。再以后,听说老贾得了病,发现已晚,他也不愿作及早的有效治疗,甚至拒绝治疗,2006年1月,竟悄然离世。
上述种种不顺心并无别的渠道得悉,我只能从老贾来信中窥知一二,他逝后我打电话到他家,老贾妻子说话方音很重难以听懂,子女亦未出面。我连个讣告都没有收到。隔了几年,转辗打听到现为省政协委员的他的学生,又从网络上查得相关资料,勾勒出了他的后半生的轮廓。
作为故交老友,我以为老贾的成就和他的早逝(以他的体质和耐力不止于此岁数)都与个性相关,真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设想,倘若继续做同事,我也许能倾听他内心的声音,使他的郁闷有所开解和缓和。这一切,都已幻作泡影。十多年来,不止一次提起笔,怀念这位如同兄长的老友,是一笔心债、一份至情。
仁厚的大地呵,请永安老贾淳朴的灵魂。
中辍数度 2018年11月
附一, 贾文昭介绍
贾文昭 男,1930年10月生,河南南阳市淅川县人。安徽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员。出身于农家庭。1955年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先后在中国科学院文学所、中宣部文艺处、安徽省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工作。1979年到安徽大学,先在中文系,之后到古籍所,曾任中文系副主任、古籍所所长,兼任安徽省古代文论研究会会长、安徽省延安文艺研究会副会长、安徽省古籍整理编审委员会顾问以及巩固国际名人中悯顾问等多咱社会职务。
出生日期1930年10月10日
逝世日期2006年1月18日
主要致力于研究中国古代理论,已发表论文120余篇,其中有《从陶渊明的讨论评价古典作品的尺度问题》(《光明日报》59年5月17日)、《试论形象思维的任务》(《文学评论丛刊》78年第1辑)、《文学的具体性规律》(《文艺理论研究》85年第2期)、《白居易论诗的审美特性》(《文艺理论研究》96年第2期)等等。出书5本(部),其中《中国古代文论类编》(任主编。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获88年全国优秀图书奖,《中国近代文论类编》(黄山书社出版)获92年安徽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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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 · · · ·
姜夔是南宋中期重要的词人,以其清空骚雅的独特词风,对宋代及后世词人产生重要影响;姜夔同时在音乐、书法、诗歌等方面也有较高造诣。本书辑录、汇编南宋以来有关姜夔的研究资料,内容包括姜夔生平事迹及其家世、交游的记述,姜夔词的评论、诗和诗论的评论、音乐著述的评论、书法和书法论著的评论以及关于姜夔各类著作本事的考证、文字、典故的诠释等。宋、元部分求其全,明、清部分取其精。内容相同者,取其最完备和最早的论述,所收资料以作者立目,以时代先后为序。对有问题但又值得收入的材料,加按语加以考辨。为读者提供搜罗完备、文字准确、查找便利的姜夔研究资料。
目录 · · · · · ·
一 宋代 范成大 杨万里 陈造 楼钥 王炎 张鍅 刘过 敖陶孙 陈鹄 韩沈 葛天民 周文璞 林师葳 林表民 项安世 潘樫 苏洞 陈醮 史弥宁 洪咨夔 张端义 桑世昌 谢采伯 刘克庄 赵以夫 冯去非 董史 罗大经 叶绍翁 昊潜 施夸 陈郁 张世南 俞松 趟孟坚 赵与腕 陈摸 陈振孙 昊文英 柴望 魏庆之 陈思 范晞文 黄升 舒岳祥 乐雷发 赵与訔 王应麟 王沂孙 叶真 陈景沂 刘辰翁 周密 郑思肖 陈世崇 潜说友 张仲文 …… 二 元代 三 明代 四 清代 五 清末民国 引用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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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 · · · ·
本书搜集了桐城派作家四十六人的一百零八篇文论资料,每篇文章均做了注释和评说,并对每位作家的基本情况做了简介。前言部分,编著者系统评述了桐城派文论。
本书作为第一部系统搜集整理桐城派文论的著作,可为专业研究者提供比较系统的资料,其简明的注释和提纲挈领的评说可为初学者指示门径。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153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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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 个人记事本记载
1984个人学术生活信件来往登记目录
【个人所藏资料—个人日记(GRSZZL-GRRJ-462
(1984.1.1-12.31个人记事本)
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年09月15日发布,35240篇)
078 02 06 贾文昭来信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415-14509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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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在京春节前后纪要【己巳蛇年农历十二月下旬--正月上旬】
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年02月24日,第34312篇
甲辰新春之际,现在摘要发布笔者历年农历新春日记片断。今天发布的是1989己巳蛇年春节前后的记事摘要。
我的1989年记事本记有
2月18日,农历己巳蛇年正月十三日,星期五六
下午去贾文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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