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为何向酒保泼鱼汁？

——读《水浒传》零札

推荐陈熙中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1年8月14日发布（第28199篇）

【按：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21年第8期第126-128页。感谢北京大学陈熙中教授惠寄。】

大家知道，《水浒传》里的好汉几乎个个爱吃牛肉。可是偏偏有一家酒店却只卖羊肉不卖牛肉，这就是江州的琵琶亭酒馆。李逵向酒保泼鱼汁的一幕就发生在这家酒店里，事见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话说宋江、戴宗和李逵三人来到琵琶亭，坐定后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 ，酒保取来两樽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玉壶春”。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想要喝辣鱼汤醒酒。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但宋江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也说鱼“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则不然，他不但用手去自己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还伸手去宋江和戴宗的碗里把鱼捞将过来吃了。书中接着写道：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吃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说！”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家挝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引自容与堂刻本《水浒传》）

谁都明白，“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这就是李逵怒泼酒保一身鱼汤的原因。可是，李逵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各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有一本《水浒传》的校注者怀疑句中的“羊肉”二字有误，在校注中说：“从上文‘欺负我只吃牛肉’看，疑此‘羊肉’当为‘牛肉’。”也就是说，李逵的原话应是“不卖牛肉与我吃”。按照这位校注者的理解，李逵的意思是说，酒保明知他只吃牛肉，却故意欺负他，不卖牛肉与他吃，这是对他的不尊重（“无礼”）；反之，如果酒保知道他只吃牛肉，所以不卖羊肉与他吃，岂不正是对他的尊重了吗？

但在我们看来，“不卖羊肉与我吃”是李逵的原话，并无错误。

宋江教酒保“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本未说明是要牛肉还是羊肉，酒保却说：“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这是因为这肉是宋江专给李逵点的，而在酒保眼中看来，李逵是一个只吃牛肉的人。读书心细的金圣叹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却没牛肉”四字下面批道：“四字绝倒，忽从酒保口中画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妙笔凭空生出。”李逵说酒保“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意思也正是指酒保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只吃牛肉而吃不起羊肉的穷汉，所以店中有羊肉却不去马上切来给他吃。“欺负”在这里是轻视、小看的意思（参见《元语言词典》《近代汉语词典》）。

为什么酒保会认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呢？

原来，宋代的饮食文化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从宫廷到民间都喜欢吃羊肉。据说，宋朝皇帝遵从“祖宗家法”，“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八十），宋真宗时“御厨岁费羊数万口”（同上卷五十三）。贵族、官僚和富人最爱吃的也是羊肉。在宋人的笔记中，有不少关于吃羊肉的记载，如：

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甚。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

杜祁公为人清约，平生非宾客不食羊肉。（孙升述《孙公谈圃》卷上）

吾家寒素，非汝家比，安得常有羊肉？（洪迈《夷坚志•丙志》卷九“酆都宫使”条）

高公泗师鲁，绍兴末监平江市征。吴中羊价绝高，肉一斤为钱九百……尝仿其体作一绝句，云：

“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只把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闻者皆大笑。（同上

《夷坚丁志》卷九“三鸦镇”条）

由此可见，羊肉在宋代被视为是一种贵重食品，其价甚昂，乃至于一些官吏都吃不起。其实，像琵琶亭酒馆这样的著名酒店声称只卖羊肉不卖牛肉，本身已经足以说明羊肉的身价了。明乎此，这家酒店的酒保公然瞧不起李逵，认为他不是吃羊肉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读过《水浒传》的人，都会觉得梁山好汉爱吃牛肉。但是，李逵在琵琶亭向酒保泼鱼汁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好汉们并非不爱吃羊肉，只是他们身处社会底层，生活困苦，没有条件吃上当时视为美食的羊肉。从这里也可看出，《水浒传》的作者对宋代社会生活的熟悉和情节构思的巧妙。

写到这里，笔者想起了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中对这一情节的处理。在剧中，宋江对酒保说的“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改成“小二，去切二斤上好的酱牛肉来”；李逵对戴宗说的“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改成“他如此无礼，俺想吃个肉都没有，俺又不少给他银子！”这样一改，原来小说中“从酒保口中画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的“妙笔”也就随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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