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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与《红楼梦》【《红楼梦寻味录》(2001)】

已有 4419 次阅读 2019-11-23 07:25 |个人分类:个人藏书书目|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金锁记》与《红楼梦》【《红楼梦寻味录》(2001)】

【吕启祥纸媒论著(吕启祥论著作目录编号GL320)】

 

 

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年11月23日发布(第23108篇)

 

2019年1月6日-10月25日笔者通过博客先后发布,个人收藏图书的英文图书书目和个人在纸媒发表的论著、译、评、介学术资料等。完整保存这些学术资料,符合笔者践行学术报国的心愿和学术为公、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资源共享的宗旨,也一个普通教育和学术工作者的学术探索历程。对于笔者和家乡主管单位达成全部无偿捐赠的承诺,也是提供了一个完整目录检索。

   26日起,陆续发布吕启祥在纸媒图书报刊上发表的论著等目录。这些也将无偿捐赠给我的家乡主管单位。

 

吕启祥文《金锁记》与《红楼梦》,写于199710月,又载吕启祥著《红楼梦寻——吕启祥论红楼梦》第420-438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2月。

照片23张,拍自《金锁记》与《红楼梦》,《红楼梦寻味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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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与《红楼梦》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2123(北京时间)发布

《金锁记》是海外华裔作家张爱玲的成名之作,发表于40年代沦陷区的上海。张爱玲这个名字在海外声誉很高,在国内过去一个时期却鲜为人知。以《金锁记》为代表的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虽然明显地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却又直接承受了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艺术传统。每一个熟悉《红楼梦》的读者,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作家,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隐或显地受到《红楼梦》的艺术熏陶和滋养,这已经是文学史上的普遍现象。其中张爱玲小说同《红楼梦》的血缘关系十分令人注目。它应当成为《红楼梦》影响研究的课题之一,对于当代作家如何从《红楼梦》中吸取营养,也有启示。

翻开《金锁记》等张爱玲的小说,给人的一个强烈印象是,到处都活跳着我们见惯了的《红楼梦》的语言。那不是遣词造句的刻意模仿,而是从笔端自然流泻出来的,随同人物的口吻、声气、心态、神韵一齐呈现出来的活的语言。这是张爱玲自己的,又的的确确是从《红楼梦》化出的。在《金锁记》里,这种情形几乎处处皆是。

先听听姜公馆里两个丫头的对话: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来是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道: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像这样一段对话所提供的信息,从内容到形式,都令人想起《红楼梦》。不单是小说格局上的近似,诸如都写一个大家庭,凡百事情由老太太做主,婚配讲究门第,地位区分正庶,丫头下人对主子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等等。尤其使人产生亲切之感的是对话人的心态、声口,宛然从红楼中传出;而且,主人公尚未出场,已经由旁人口中评介、皴染,使读者有一轮廓在胸,正是地道的红楼家数。就连老嬷嬷的训斥丫头,也耳熟得很。紧接着上面那番对话,姜府的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

如果说,举出某些片断,已经可以使人感到一种《红楼梦》的韵味;那么,当我们定睛细看其中的人物,就能进一步体察到《红楼梦》人物个性气质的渗透。比方说,《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身上就颇有一点凤姐的味。首先,她的登场,可以说完全是凤姐式的: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皱小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子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这里,无论是上场时的环境气氛,还是人物的服饰面貌,动作神气,尤其是说话时未语先笑,说出话来尖酸泼辣的腔调,都表明此人与众不同。正如凤姐上场使初进贾府的林黛玉感到放诞无礼一样,曹七巧的上场也使人有来者不善之想。她在姜府的确是个出格的儿媳妇,由于出身低微,受到全家上下的轻视,连丫头们也时常背地议论,说她原本是娘家麻油店的活招牌。姜家之所以俯就,为了二爷患了骨痨,是个残废。命运的安排是这样不公,曹七巧心中积淀着无穷的怨恨,处处要发泄,时时想报复。她的嘴没遮没拦,毫无顾忌,碰到丫头不顺心便咒: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蚊子哼哼似的!看到别人花了公中的钱,便咬牙发恨:我就不服这口气!七巧守着废人一样的丈夫,私下却恋着生得天圆地方结实健壮的小叔,瞅机会总想捅破小叔的假撇清老娘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就是我是你奶奶,只怕你也不在乎。可转眼她又会低声求告: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这种地方与其说有凤姐的影子,不如说更像夏金桂的做派,薛大傻子出门惹了祸,金桂在家里不甘寂寞,直给小叔献殷勤,那心理状态同此时的曹七巧有某种相似之处。

然而七巧毕竟不同于凤姐,也不同于金桂。她不是公侯小姐,不是大家闺秀,娘家贪图财礼把她嫁到了姜公馆,其实也同卖了出去差不多。小说关于她同娘家哥嫂见面怄气的那些描写,令人很容易联想起《红楼梦》中鸳鸯抢白她哥嫂的情节。七巧一见到她哥哥,声音都发颤了,怪他还有脸再来: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她哥哥辩解说娘家人是帮手,七巧便啐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们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这话,同鸳鸯的话简直如出一辙。鸳鸯当着她那一心专想奉承主子的兄嫂,死劲啐道,什么好话,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进了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两相比较,其言词口吻、人物关系、情节安排、个性刻画等等方面,都十分相似。

然而七巧又毕竟不是鸳鸯。鸳鸯是贾府的家生子,自幼为奴,她个性中具有刚正不屈、誓死抗争的可贵素质,她看透了主子的用心和兄嫂的来意,斩钉截铁,断发明志。七巧则不同。尽管她也受到命运的拨弄,嫁非其人,然而她的抗争是畸形的,言行是矛盾的。表面看去,泼辣要强,骨子里还是屈辱软弱。即以对待兄嫂而言,和鸳鸯并不相同。一方面固然有满腔怨恨,冲着他们发泄个痛快;一面却仍然竭力看顾娘家人,馈以金银财货。不出丫头小双所料,金的银的圆的扁的,满满的装了去。临行时,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付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他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夫家毕竟富有,这不仅对于娘家人,即使对于七巧本人,原是有吸引力的。

小说的后半部,七巧的性格发展更见畸形,作家对她变态心理的刻画也更加着力。她自己被剥夺了正常的爱情生活的权利,也容不得身旁人有正常的性爱,连自己的儿媳也成了嫉妒报复的对象。入夜,七巧令新婚的儿子通宵达旦地陪着自己烧鸦片烟,一边向儿子盘诘房中的隐私,好拿来作当众渲染、羞辱儿媳的材料。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去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无怪儿媳被逼得几乎要发疯,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连丫头老婆都看不下去一节,颇类《红楼梦》中贾蓉调戏他两个尤氏姨娘的描写。像这样悖乎人伦常情的心态和举动,在宁国府中倒是司空见惯的。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场景常有《红楼梦》的投影,当然不限于《金锁记》,其他篇什中也不难见出。比如《沉香?——?第一炉香》中的睇睇,颇有几分晴雯的气质,睨儿则兼有平儿的忠顺和小红的乖觉,睇睇看不上睨儿的抓尖卖乖,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睨儿是太太的心腹,善于体察人情、揣摩主人的心理。看到太太皱眉,她会凑在耳边唧唧哝哝地进言: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医生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欲使太太进屋便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她们的主子梁太太是香港一个富商遗孀,那吃穿用度排场手腕,非同一般。梁太太的内侄女葛薇龙初登府门,告贷求帮的情景,简直就是从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脱化出来的。葛薇龙是个未经世事的普通上海姑娘,为了继续留在香港求学,特地到从未见过的姑妈府上打抽丰。姑妈是个阔太太,深宅幽园,婢仆成群,她的小天地里充溢着淫逸奢靡的空气,既享受西方物质文明,又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轻易得见。薇龙生平第一次进到这样的花园洋房,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不免觉得自己衣着长相都是过了时的。被那些俏皮势利的娘姨大姐干搁了半天,尝够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挡的苦楚,正在无望之际,姑妈的小汽车回来了。好不容易等梁太太发完了火、打发了车、筹措了请客的名单,才注意到了门边陌生人的存在。薇龙放胆上前报了名、问了安,兜头就吃了闭门羹,姑妈和薇龙的父亲原本有宿怨:你快请吧……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窘得下不了台,幸亏丫环打圆场,心里盘算着,既然来了,犯不着白来一趟,还是要照原计划碰碰运气。此刻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一把芭蕉扇子盖在脸上,似睡非睡。薇龙踟蹰着,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你坐!薇龙趁势下气央求,果然不虚此行,梁太太得知侄女会弹钢琴、打网球,索性留在身边训练应酬功夫,收为膀臂。薇龙自然喜出望外,原以为没了指望,此刻真有些受宠若惊。这一段描写,从人物的心理状态、神情声口,到情节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明显受到《红楼梦》的直接影响。梁太太的骄奢恣肆、口角犀利、爱理不理,也多少同凤姐有些神似

即使是某些现代味儿很足的篇章,行文当中也会忽然冒出《红楼梦》里的人物或用语。《倾城之恋》中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竟然说: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这不是晴雯同宝玉诀别时说过的话么?《五四遗事》中罗君的原配妻子忽然推进门来,插金戴银,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宝蟾送酒给他送了点心来。凡此种种,都足以见出,《红楼梦》是怎样地渗透在张爱玲的创作生命之中,到了习焉不察、自然流泻的地步。

从上面粗略的巡礼当中,我们已经感受到,张爱玲的小说无论在语言的运用、人物的塑造、意境的构筑、情节的安排等等方面,同《红楼梦》确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这些都毕竟属于有迹可寻的方面。艺术上的承传,还有那不落痕迹的方面,亦即决定小说艺术素质的更为内在的东西。

《红楼梦》所描写的是作家熟悉的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由此达到悲剧中之最上乘者(王国维:《红楼评论》)。作家声明此中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不过追踪蹑迹地描摹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书中众多的女子,不过小才微善或情或痴,并无班姑蔡女之德能。她们的悲剧结局,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同上)。也就是说,这是普通人物的平常悲剧,而不是特异人物的意外悲剧。对于历来以敷演神魔鬼怪或英雄传奇为能事的古代小说,这是一种新观念。这种悲剧观对五四以来的小说创作影响很大。鲁迅曾说:《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认为这种平常的生活故事,足以表现真正的社会悲剧。他所倾心的俄国作家果戈里,便擅于表现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而给予鲁迅以深刻影响。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读者在这里看不到豪情壮举或追奇搜巧,然而却能在平淡中感受到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张爱玲小说取材于她所熟悉的败落的旧家和与之相关的社会之一角,所写也不过是些男女间的小事情。她要在日常生活的微波粼粼之中,显示出洪涛大浪的气象。这种艺术上的追求,同《红楼梦》所启示于人的,颇相吻合。她虽然把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传奇》,但在卷首题辞里说的明白: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对于小与大、平与奇之间的内在联系,张爱玲是能够把握得住的。

因此,我们看到张爱玲小说不仅在外部格局上同《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有相似之点,而且内在素质上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她笔下的人物多半是从清末至抗战时期的中上阶层的青年女性,有结婚前后的新娘子、初上情场的小姑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随人俯仰的姨太太、自投罗网的女学生、淫逸骄纵的贵妇人、终身失所的巧媳妇……在她们的生活和命运之中,往往都浸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感。她们的悲剧,很难说是由哪个邪恶的人一手造成,但却无可避免、不得不然。甚至有这样的情形,她们自身是悲剧的主人公,又参与制造旁人的新的悲剧。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在于,娘家贪图金钱财礼,把她嫁给了门第虽高却是废物的姜公馆二爷,成天守着这个骨痨病人,昏暗暗、沉寂寂,没有活气。好不容易盼到丈夫死后正式分家那一天: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然而这终究不过是幻想。七巧的悲剧并未结束,她并不因分家而挣脱了黄金的枷锁。如果说在过去,这锁链是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么,如今则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了。长久以来,金钱的魔力以及由此造成的她的性苦闷,二者纠结在一起,双重地扭曲了她的性格,使得七巧在分家主事后,个性更见乖戾畸形。她使性子、打丫环、换厨子,失魂落魄的。她逼着女儿裹脚,被人传为笑柄;教会女儿抽鸦片,刻毒地在女儿戒烟之后故意捣鬼,断送了女儿的一段好姻缘。她搅得新婚的儿子儿媳不得安生,儿媳郁结怨愤、肺痨死去,儿子只在妓院里出入。当七巧横在烟铺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的子女恨透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又何尝不恨她周围的人们!她回想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很有一些喜欢她的人,赶着她叫曹大姑娘、巧姐儿,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生活大约就是另一种样子了。喜欢怎么就被怨恨所代替了呢?究竟是谁制造了七巧的悲剧,七巧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亲手制造自己的儿女们的悲剧呢?作家自己大约也有几分迷惘,但能够这样地启示于人,就是艺术上莫大的成功了。七巧们扮演的决非英雄悲剧,他们是普通人,他们的青春、生命、活力正是在极其平凡的、琐屑的、几乎不为人觉察的日常生活的微波细流中磨损销蚀掉了。作家在传奇里找到了普通人,在普通人里找到了传奇。

即使某些面貌上同《红楼梦》大异其趣的作品,同样具备从平常生活中着意开掘的艺术品格。《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另一篇力作,除去开篇部分那一场骨肉同胞间的倾轧讥嘲,令人产生关于贾府家族内部你争我斗的直接联想而外,它不像《金锁记》那样,从人物、构思、语言、意境许多方面都能找到由《红楼梦》脱胎的痕迹。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白流苏虽出身旧家,却称得上是新式女子,她甚至已经同败家子的丈夫离了婚,为了摆脱依附于娘家兄弟的屈辱生活,不惜用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抓住一个偶然的机缘,只身跑到香港来碰运气。足见她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已经不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置一辞的《红楼梦》里的女性了。然而就是这个白流苏,她的自由也实在少得可怜。她在香港同华侨富商范柳原的全部恋爱史,犹如危险而侥幸的走钢丝的把戏。一方面,她同范柳原保持亲密的、如影随形的关系,如果失掉了他,也便失掉了再嫁的可能和生活的希望;另一方面,她必须保持身份,稍一不慎,落到做情妇或姨太太的地步,则将前功尽弃。而范柳原对她,虽然不乏风仪和魅力,却莫测高深,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这使白流苏焦躁不安、苦恼万分,意识到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而她决不能自贬身价,为此,曾一度跑回上海。白公馆里等待她的,自然是更冷淡的面孔和更难堪的舆论,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罪恶,杀了她还污了刀。在这种情势下,范自然可以对她召之即来,一封电报,白流苏二下香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什么优势,彻底失败了,面前只剩下做范柳原情妇的一条路。正在这当口上,爆发了战争,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的婚事。作家点题道: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在平常人的生涯中,突发的战争不过是一种偶然的机遇;白流苏终于成了合法的范太太,也实在是意外的侥幸,倒是流苏在谈恋爱过程中那矛盾遑遽的心理,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始至终,白流苏不能站在同范柳原同等的地位上,这依旧是一个金钱权势和传统观念对于女性凌逼挤压的悲剧,是一个普通人的传奇。

前面提到,张爱玲小说的主人公几乎都是青年女子,但也有例外。《茉莉香片》的主角聂传庆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青年。这也算是个旧家的少爷。他多愁善病、委靡不振、想入非非,缺少男子气概,似乎有几分像贾宝玉了。然而决不是贾宝玉型。聂传庆对女孩子的态度几乎同贾宝玉相反。贾宝玉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女儿,惯于对她们做小伏低、体贴爱惜;聂传庆身边没有朋友——既无女友也无男友,对于惟一亲近爱惜他的女同学言丹朱,却抱着一种憎厌、妒嫉甚至报复的心理,在一个圣诞之夜,粗暴地将她踢成重伤。表面看去,聂传庆这种心理和举动简直不可理解,像发了疯一样,同贾宝玉型不仅毫不相干,简直南辕北辙。细察起来,作家塑造样一个特异的性格,同样贯串着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的出发点。聂传庆受到他父亲——一个顽固守旧不通人情的鸦片烟鬼——的管束和虐待,但他不属叛逆型,倒有点近乎偏执狂。原因是他身上背负着已故母亲的沉重的十字架。他母亲的婚姻纯粹是为旧礼教做出的牺牲,不能与所爱的人结合而嫁给了她从未爱过的人。正因此,他父亲恨他的母亲,并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尽管孩子的长相体态倒是酷似他父亲的)。这样,聂传庆便有足够的理由痛恨、鄙视他的父亲,倾慕敬爱他母亲从前的情人、现在他的师长言子夜教授。只是这位言教授丝毫觉察不到这种感情,反被传庆的畏葸怯懦所激怒。惟一对传庆抱着好感的,只有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然而传庆根本不领丹朱的情,对她只有嫉妒、轻视、憎恶。因为他觉得,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差一点,自己就是言子夜的孩子,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传庆曾经憧憬自己生长在有爱情的家庭,应该是个富于自信心和同情心的孩子,比丹朱强的多。他只能在幻觉中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一回到现实,就只有空虚、失落、软弱。现在,言丹朱幸福的家庭衬出了他的不幸,言丹朱开朗的个性衬出了他的孤僻,言丹朱要把快乐的残屑分点给他,他受不了,暴怒了。总之,在聂传庆和言丹朱之间,本应有正常的爱,然而却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上代人酿下的苦酒让下代人去喝?还是下代人甘愿吞食这苦果来清偿上代人感情的欠账?还是两者都有?聂传庆这个人物确实有些神经质、偏执狂,但是,难道他的想入非非全是胡思乱想吗?同世俗常人相比,他难道不是更为敏感、清醒一点吗?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这一给贾宝玉的评语,移赠聂传庆也并无不可。两者个性的外部特征和历史内涵尽管很不相同,而其悲剧的契机在惊世悖俗这一点上,却有相通之处。况且,作家都不以一点浅薄的爱憎来刻画一个逆子,而以人物全部复杂的内心世界作为自己的表现对象,让自己的主人公负荷了自身以外的旁人的不幸和悲剧。

无论男女之情还是亲子之爱,受到权势、金钱、习俗、舆论等等挤压侵蚀,便会变形以至泯灭。《红楼梦》曾经以巨大的识力和气魄,把它一幕幕地展现给人们。张爱玲小说虽然没有这样大的格局和气魄,但开掘深细。当她的笔触到曹七巧这样的人物具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时,真令人震颤。七巧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谎言断送了女儿的一生幸福,毫无愧悔,毫不动情。她连正常人起码的一点亲子之情都已泯灭殆尽,这不能不是人世间的大悲剧。张爱玲这种敏锐、深邃的悲剧感,自然同她的社会阅历和人生态度有关;古典小说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熏染,恐怕也是不无影响的吧。

《红楼梦》以精微细腻的现实主义描写著称于世,同时,其中大量的象征隐喻又使它在风格上具有含蓄隽永的特点。张爱玲的小说中不乏严谨的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而作家丰富活跃的想像力促使她常常运用比喻、暗示、通感、拟人等等手法,并且有意识地创造意象。比之《红楼梦》,后者的主观色彩和象征意味更浓厚些。或者说,表现的成分增多,再现的成分减弱,这大约也是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靠拢的一个方面吧。

从本文第一节所举的例子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张爱玲小说中不乏《红楼梦》式的人物描写和环境描写。诸如曹七巧上场时的服饰装束面容神气都写得细致,七巧私赠娘家兄嫂那堆礼品,从数量、质地到形制、用途写来一丝不苟,颇类刘姥姥二进荣府所得馈赠,鸳鸯一一打点、件件交割。这里还可以举出,就是写洋人的住处,也不脱传统的路数。《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那个荒淫卑劣的哥儿达先生的房间里,床榻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宅第,则是一幅充满着半殖民地文化情调的画面。这座花园洋房是白色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堪称摩登,却偏要盖一个仿古碧色琉璃瓦的屋顶;屋里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却偏要陈列几件诸如翡翠鼻烟壶和象牙观音像一类中国摆设。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这里的中国,是专门装点给外国人看的,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尤其是梁太太府上附庸外国风雅的园会,更显得不伦不类,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的福字大灯笼,影影绰绰,正如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缺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的遮阳伞;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环境、氛围、陈设、用具,处处透露出人物的身份、趣味、文化背景、时代风尚。类似的细节描写在《红楼梦》中是司空见惯的,大至荣宁二府的厅堂廊厦、建筑形制,小至园中姐妹的居处摆设、花草盆景。不仅写来精到准确,而且和人物的个性气质、时代的文化风尚融为一体。

这样的写法尽管丰富多彩,基本上仍属客观平实的典型环境的描写,作家(或人物)是不动声色的。在张爱玲小说中,则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她惯于把人物的心态直接介入环境和静物之中,这在传统小说中很难见到。比如上文提到过的未经世故的女学生葛薇龙,刚到梁太太家寄住,打开房中那金碧辉煌的衣橱,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她忍不住一件件偷试,虽则多少意识到有卖身的危险,毕竟抵挡不住这物质的诱惑: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与其说在写各式华贵服装的质地,不如说在写这个少女的虚荣心,她感到刺激、陶醉、舒适、惬意。人们看到这里潜伏着她堕落的内在因素。当她一日日地陷入梁太太张布的罗网、某汕头富商突给她带上一只金刚石镯子的时候,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这分明渗入了薇龙此刻的主观感受。她觉得花园的景色变得狰狞可怕起来,紧对着阳台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伸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腥气。真有点草木皆兵的意味,对山石树木自然景象的描写明显揉进了薇龙的感情色彩。这是环境描写,更是心理刻画,人物的感情直接介入了客观的环境。

《红楼梦》中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等等,尽管也都不是为写景而写景,也是春花秋月总关情的。但那是为了造成一种气氛,一种意境,起衬托、渲染、导引、强化的作用,人物作为主体,同环境之间还是界线分明、相对独立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虽则完全是潇湘妃子的情调,但终归是写竹子。不像张爱玲的小说,主客体往往融在一起,有时为了突出主观的感觉,客观事物本身倒不去加意摹写,反而模糊起来。如说:微雨的天气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湿搭搭,冰冷的黑鼻子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留情》)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等》)这种例子,多不胜举。

象征与隐喻,是《红楼梦》艺术魅力的来源之一。大而言之,顽石幻形入世和绛珠仙草还泪酬报、太虚幻境的声色饮馔和册籍词曲以致甄家的小荣枯等,都有某种隐括和预示的作用。小而言之,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板儿同巧姐柚子换佛手之类,同人物的个性、遭遇也有关合和寓意。尤其是为数众多的诗词、酒令、谜语,更包含着象征和谶语。如果处处推求微言大意、凭空乱猜,固不足取;如果结合小说的整体构思和人物的性格命运探究作家艺术的匠心,则是引人入胜的事。现在人们已经十分熟悉《红楼梦》当中那些著名的画面和诗句的寓意了。不论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判词,还是画面上乌云浊雾、莲枯藕败的景象;不论是一床破席、一弯逝水,还是冰山雌凤、佛前海灯;不论是美玉落污泥,还是恶狼啖美女;不论是一响而散的爆竹,还是飘摇远去的风筝……都各各寓含着书中重要女子的遭际和命运,形象、概括、意味深长。大观园聚会中各人所做的诗所掣的名花签,也都有隐喻和象征的功能。单就林黛玉而言,葬花所吟咏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桃花,菊花诗所赞的孤标傲世偕谁隐的菊花,以及嫁与东风春不管的柳絮,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蕖,都是从各个方面对她品格的写照。这一切,已经尽人皆知,公认是成功的范例。它使《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艺术杰作不仅有写实之真,且具空灵之美。

张爱玲小说的象征色彩既有类似《红楼梦》的隐喻,更多的是和人物的心理活动结合在一起的。《金锁记》这个题名本身便是一种象征,它隐括主人公独特的遭际和命运,足以笼罩全部情节,起到点睛的作用。金锁并非一件实物,乃是金钱这魔鬼对人的钳制。这固然是作家的构思,在人物意识中也不时浮现,《茉莉香片》中,聂传庆揣想她母亲那无爱的婚后生涯: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一只白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他认为母亲还是一种清醒的牺牲,他自己呢?生在这家庭,一点选择的权力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二十年来他已经被造就成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禁锢、戕害、窒息。本来把不自由的人喻为笼中的鸟,已经是恰切的比喻了。现在屏上的鸟比笼中的鸟更加暗淡、没有活气、断绝了生之希望。霉旧了的屏上的鸟,是聂传庆母子生活和命运的象征,反映出了聂传庆内心的空虚和绝望。这里象征手法和心理描写是结合在一起的,张爱玲运用这种手法很熟练,也很新颖。象征物不必一定在身外,同时也在内心。《倾城之恋》开头写白公馆停滞的生活,如同一只老钟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这里过一千年同一天差不多。白流苏看着堂屋里的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流苏觉得自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下一代生出来,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怯怯的眼睛。这是流苏的幻觉,也是白公馆里停滞窒息的生活的浓缩。

敝旧的太阳,短暂的残虹,出现在小说里,正是人物灰暗、没落心绪的写照。作家更为常用的意象是月亮和镜子,总的情调是苍凉、凄冷。月亮常常是又大又白又圆,虽是晶亮的满月,却有死寂的蓝影子。和月亮互相映照的镜子,虽然透明,却冰凉,有时人物像是要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镜中的人生,似真似假,如痴如梦。《金锁记》中,镜子是房中的一件实物,更是小说时空转换的一个机栝。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成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简直像电影中的蒙太奇,淡出化入,剪接得这样巧妙自然。镜子作为一种意象,具有多方面的功能。

打一个不太确切的比方,《红楼梦》中的象征、隐喻,常常是一种关合,关合双方像两条平行线,紧紧依存,却不相交。张爱玲小说中运用的比喻、联想、通感、意象等等,常使二者交叉重叠,看去似乎荒诞,不符合传统现实主义的写法,却能达到另一种真实,达到突出人物(或作家)主观感受的效果。上面举的例子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再如作家写七巧觉得新娶的儿媳嘴唇太厚,便说: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真亏作家想得出,这奇特的联想,简直把被比的事物取代了。在七巧儿媳的感觉里,七巧说话令人战栗,她那喉咙虽因苍老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声音像刀片,听觉变痛觉,这是比喻,也是通感。二者不是遥遥呼应、隐隐契合,而是直接交会合一。《鸿鸾禧》中写老处女嫁不出去失掉了自尊,仿佛是圆圆的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磁。眼白是白磁,白牙也是白磁,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均属此类。

不论是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还是把客观的事物拟人化,张爱玲总要出人意表地,然而又是合情合理地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揭示出来,无怪人们称道张爱玲别开生面地写出了我国现代小说中心理小说的独特类型。但是,张爱玲的这类描写并不使人感到过分晦涩和朦胧,并非意识流;她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始终是放在整个社会风俗的大框架之中的。正因此,张爱玲小说的现代味和传统性糅合得相当自然、和谐。

海外有影响的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为张爱玲开辟了专章,称她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特别褒奖她50年代所写的明显歪曲新中国农村生活的两部中长篇,这是不够客观,论断失当的;但该书高度评价《传奇》,有许多精到的分析,指出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工夫,倒是接近事实的。对于张爱玲的小说,过分褒誉或有意冷落,都无助于回复她的本来面目。诚如文学史家唐弢所言,张爱玲的起点就是她的顶点。她的起点正是40年代在上海,《金锁记》刚一发表,犹如一颗闪亮的彗星,立即引起了当时上海文坛的热情注目和强烈反响。她创作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这一时期所写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张爱玲的成功非属偶然,以她的功底和才华,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养料当是因素之一。我们从《金锁记》等张爱玲的小说中,清晰地看到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投影;或者说《红楼梦》这棵根深叶茂的艺术大树,泽溉后世,它那富于生命活力的的艺术种子,早已在中国现代小说包括张爱玲的小说中,开花结实,这对于当今的创作和研究,都应是一种有益的启示。

写于一九八六年五月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1期第50-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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